2024-10-16 星期三
此身为驴驮书山
  视觉中国 供图

  半生已过,书已成山。有的立于书架,威风赫赫,有如将军;有的深藏书柜,整日不语,宛如隐士;也有的露头露脑,准备重出江湖;还有的被我丢来摊去,等待有一天被重新阅读。书在,身处浮华也能安然自定。

  老百姓特价书店是我书海生涯的第一个里程碑。20多年前,开书店还能赚到买房钱,鲁迅路书店林立。绍兴的主干道是解放路和中兴路,垂直于主干道的著名街道就是鲁迅路。鲁迅路的东半段是鲁迅故居,埋藏着鲁迅的整个童年宝藏,每年都有四面八方的人来挖掘;鲁迅路的西半段则是一条朴素而充实的街道,菜市、食铺、书店一溜儿摆开来。鲁迅路上最早的书店就是老百姓特价书店,老板王若飞进的书多是早年出版的正版特价,多年深藏闺房,出来仍是洁身,引得古城雅士竞相探访,少则几本,多至几套,有时早早抢购,有时还要预订。小小一个书店,引得八方震动。

  书店和老板也是绝配。从开张到关门,书店始终保持蓬户柴门的模样。一个大方间连着一个小暗间,大方间的四周全是书架直通屋顶,中间是各色桌凳拼凑而成的大书桌,抬头是书,低头是书,身边是书,脚边是书,连摔个跤也跌在书里,翻一本书能把陈年的灰尘飘浮起来,多少年的书都齐聚一堂。王老板辟出一个角落作为自己的活动场所,会计间、茶水间、吃饭间,里面的小暗间起锅烧饭,有时全家都在这个小间吃饭歇息。人可以挤一挤,书却不能亏待。面对日益扩张的“书海”,王老板开辟了店前空间。远远地看过去,半条街的店铺或彩光闪烁或甜歌酣畅,只有王老板的店前安安静静,满满当当。王老板从不吆喝,也不强卖,就像他的人一样,皮肤粗粝,胡子拉碴,在拥挤的书堆里钻进钻出,在最晚的夜里静坐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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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踏进书店以后,我就把自己变成了驴,温顺、忍耐、执拗。挑书挑得眼花缭乱,几乎所有的书我都喜欢,从白天挑到黑夜,那些年的工资奖金都扔到书堆里了。运书忍辱负重,从自行车到电瓶车,从一趟到无数趟,回来算算账肉痛,摸摸书宽心,就是一个守书奴。甚或,驮到半路,书全散了,一本一本捡起来,吹掉灰尘,一圈一圈地绕绳子,手上全起了红印,在书又快散架的最后一秒里,惊魂不定地逃进了家。那些年,我把家里所有的空柜空隙都填满了书,老妈找一个东西,为我整理了无数次书,直到我再也找不到我想找的那本书。

  老百姓特价书店是媒婆,把我嫁给了文字。我从小就爱文字,在老家的八仙桌上,在昏黄的灯晕下,我把文字一颗一颗地串起来,拼成文章以自慰,那些偷偷地从金庸武侠书里看来的清丽诗词都被织入其中,“风雪中州我独行”的意境也被带入其间,甚至以我在烟囱上唱歌为核心意象写了一篇魔幻小说,并用一封封书信宣泄我对父亲严管的愤怒。有一天在书店遇上一位书友,60岁上下的摄影师,介绍我认识了本地作协主席、《野草》主编朱老师。朱老师对我的每篇小说都仔细阅读、认真建议,给我发了人生初次的小说头条。在他的引荐下我认识了《绍兴教育》杂志主编章老师,一位从《诗经》里走出来的彬彬君子。他接纳了我散文式的论文,并给我印了郜元宝教授的一篇关于什么是好文字的剪报。我还因此认识了谢老师,他把我带进了绍兴电视台“茴香豆”创作剧组,虽然没有成功写出一个剧本,却从他慧黠的眼睛和风趣的谈吐里学到了为人为文的风格。通过他我还认识了马老师、斯老师,后来又认识了徐老师、娜老师,并有了东山、东阳、开封等笔会。天大地大,有文字的地方,就是我的去处。

  王老板当年也是一条街的先锋人物。他进什么书,别的书店也进什么书;他定什么价,别的书店也依照这个价。他们抄袭他的一切,直到他最终关门,他们还靠着他的余荫强撑了一阵子。王老板不看书,但懂读书人,渐渐地我也和他聊了开去,我问他进书卖书之事,他向我揭秘读书人的癖好,我向他吐槽家中烦心事,他向我倾诉追老婆的憋屈事。在白亮的午后,在寂静的夜晚,我们的聊天倒可编成一本书外闲话集,随着纸质书店的没落,或可成为岁月厚重帷幕背后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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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还有上海,上海的楼太高,戴个帽子都会掉下来,但我怀念上海的一处书店。那时考上华东师大教育硕士,我和飞儿都是绍兴的,望望来自江苏无锡,三人偶尔跷课,不是去南京路淘低折扣衣服,就是去复旦新校区旁边弄堂特价书店淘书。书店不大,老板隐身书中,不声不响。我们每次都挑到夜灯满天,光挑最好的书,就已经胆战心惊了,想想看,先要拎回上海的宿舍,后要拎回家乡的小城,这路上,书在颠簸,人更在颠簸。好不容易结束这漫长而甜蜜的挑书,各人提着一大包方方正正的书,向公交挺进,向地铁冲刺,总算挨到了宿舍,把自己扔在床上,人是软的,书是硬的。那三年,我们奔波在复旦和华东师大之间,像三头专职驮书的驴,黑黢黢,汗涔涔,气喘喘。绍兴日新月异,高架地铁畅通无阻,只是旧书店从此消失,新华书店日益尴尬却不肯降格,荒原书店是文化人的留守地,承办文艺沙龙,听说还办婚礼。

  最后的目光只好给了图书馆。虽然在绍兴图书馆办了六张卡,但是我恨不得把整个图书馆搬回家。虽然学校图书馆的老师给我放到了30本书的借限,但我站在新书架前还是苦恼万分。突然讶异且钦佩钱锺书的豪言:打倒清华图书馆!他竟然做到了,还在清华的书里作了英文笔记,这些笔记还成了清华的骄傲。我在图书馆里翻到不少好书,那些特别好的就网购,文学、历史、政治、心理、生物,如今眼疾屡发,连眼科古书都入手一堆。书可以救急,可以治愈,可以抚平生与死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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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眼前经常浮起这般画面:衰朽渺小的我扛着一座书山,向历史深处走去,走着走着,就变成了一头驴,驮着诗人走四方。在民间,驴是属于女子和老人、神仙和隐士的,女子和老人都是体弱之人,难为一头笨驴慢悠悠地驮他们回家,道家陈抟处士喜欢骑驴,像个半仙,驴也托庇升天。驴有一个奇特的名字叫“卫”,世云卫灵公好乘驴车,晋美男卫玠好乘跛驴,故驴有“蹇卫”之称。

  古人对马极为喜爱,马代表速度、驰骋、天远地阔、诗情画意,一匹毛色匀称、四蹄生风的好马是古人斑驳陆离的想象力和接壤苍穹的驿站。对马的称赞不吝词汇,偏爱驴的诗人就不多。有人问郑綮最近有无诗作,他答:“诗思在灞桥风中驴子上。”驴一下子有了诗意。杜甫自陈“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旅食的驴染了几多失意的风尘。李贺每天很早出门骑驴转悠山野,东瞧瞧西望望,有了灵感写下来投入背上的破旧锦囊,这里的驴和李贺一样,踏上了穷酸潦倒的不归路。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写这首诗的时候,陆游49岁。陆游一生多梦,梦想骑着“的卢”战马,想做卫青、霍去病那样的人物,然而不幸成了骑驴的诗人。他不是将军,不算战士,85年的人生里,真正的军旅生活只有一年多,而且是文职,不过是巡游边境、入山打猎。陆游的一生是天生的驴筋,一根悬在眼前的胡萝卜,转个一生一世。襁褓中的他被母亲抱着随乱军和流民逃到江南,家里日夜有人纵谈高论、切齿痛哭,他的血液里有故国三千里,有流亡的耻辱,像火一样灼裂,像刀锋一样尖利。早慧的孩子被长辈的哭泣与追忆催成了热血沸腾的青年,习文、学剑、钻研兵法、直指北伐。后来,陆游接到朝廷任命他为夔州通判的通知,南郑成了他一生的情结。王炎主战,驻守南郑,集合俊彦,捋起袖子干起来。8个月后诏书抵达,王炎被免职,幕府成员四散如星,陆游被调到成都,骑驴入剑门。余生岁月,陆游不断被起用不断被免职,直到淳熙十三年,又被起用知严州知州上京面圣。这年,宋孝宗63岁,陆游61岁,离第一次君臣相对已经30年了,皇帝只对陆游诗文大加称赞,叮嘱他任上多多写诗。就在陆游觉得此生北伐无望时,传来韩侂胄要北伐的消息,然而不久,北伐失败,南宋割地赔款。陆游留下绝笔诗《示儿》,大宋的命运如西天的一缕残阳,而陆游的一丝魂魄仍是游走不息。诗人与毛驴真是天作之合,驴行悠悠,吐诗缓缓,驴背上是吟诗的极佳处,也是诗人失意而归的好去处。

  诗人骑驴驮江山,凡人骑驴驮书山。书店虽少,书海无边,余生好书填空虚,余生文字可凑合。百年之后,珍藏书籍可散四方,如同温特笔下的“驴子图书馆”,在哥伦比亚的北部,一个被贫穷、犯罪和武装暴力折磨的小山村里,乡村教师路易斯赶着两头驴子为偏远山区的孩子们送书,长达十多年,一本书翻山越岭而来,一束光从天空照耀而下。

  (作者系浙江省绍兴一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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