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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头鸦雀在竹笋上找到一条小虫子肖辉跃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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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荷叶上的白胸苦恶鸟 肖辉跃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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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腹锦鸡图》 田震琼(花老道)绘 选自《回归生活的博物绘》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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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像一只小鹿欢跳不止,这并不是我坐在冲锋舟上,翻滚的海浪冲击所致,而是此刻在我的头顶,两只胸腹部像画着白色十字架的大鸟在盘旋。 这里是地处我国东南沿海的大亚湾海域,时间是2024年11月3日下午3点。蔚蓝的海面时不时有几条银色的大鱼在蹿跳,海底下还静悄悄地生长着珊瑚群。大群的鸥嘴噪鸥紧贴着海面飞翔,伺机从水面捞取食物,看上去就像长着翅膀的小白鱼。三三两两的渔船上站着搞海钓的人,为了防晒,他们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头看不到脚,机械地甩着他们的钓竿,猛一看就像一群外星人。而海中随处可见的布满礁石的小岛上,几乎都站着一个大自然派来的守岛天使——岩鹭。当那两只胸腹部像画着白色十字架的大鸟出现在海面时,我知道,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鸟,也是我观鸟十年来,在中国大地上目击的第900个鸟种。 1 2014年初冬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穿着我的黄皮鞋去上班。当我弯腰去系鞋带时,一阵风把放在鞋柜上的《潇湘晨报》吹到我的鞋面,报纸上长沙野保的一则招募广告吸引了我: “冬天来了,跟着我们到鄱阳湖去看候鸟吧。” 就此,我出发的脚步改变了方向,跟着观鸟队伍到了鄱阳湖。茫茫的草地上,一群全身白色的大鸟从我头顶飞过,翅膀拍打时鼓起的气浪掀起我的头发,它们扯着长脖子放声鸣叫,整个鄱阳湖上空都回荡着它们唢呐般的歌声。我一直仰望着它们,追踪着它们。我泪流满面,一下子就回想到了我的童年时期:年幼的我与小伙伴们站在乡村的田野上,追望着天空中不停变换队形的大雁,放声大喊: “飞人字,飞一字;飞一字,飞人字。” 而多年以后我对着这群飞过我头顶的“老朋友”再次打招呼,请求它们变换队形时,领队老师却告诉我,这不是大雁,而是白鹤。我的脑子里闪了无数个问号,阿里巴巴的观鸟大门从此朝我打开——老师说,白鹤在全球只有2000多只,而全球98%的白鹤都在鄱阳湖越冬。那么,大雁与白鹤有什么不同?为什么白鹤要飞到鄱阳湖越冬?为什么数量又如此稀少?还有,那些我童年时就见过的大雁,它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它们又是谁呢? 我的观鸟之路就此一发不可收。我就像小偷一样,在公园里“鬼鬼祟祟”;有时又化作一只乡下土狗,在大地上这里闻一闻,那边瞅一瞅。在无数个日出之前的黎明,我又扮成一只猫,埋伏在某片芦苇荡前,或者灌木丛下。每个节假日,包括端午、中秋,甚至春节,我都在外地观鸟。我就像一个热恋中的女人,翻越千山万水,只为见到我的“恋人”——鸟。2017年,我曾两次横越可可西里。当年11月1日,在我第二次横越可可西里时,碰到了唐古拉山大堵车。在那次绝望的大堵车中,我给我的爱人留了一封遗书: “假如我不再回来,你就善待世间的每一只鸟。或许,某一只鸟就是你老婆变的。” 庆幸的是,我最终还是没有变成青藏高原上某一群高山兀鹫或者秃鹫的食物,而是平安返回家里。正值人生壮年,为追鸟而牺牲生命,现在想来,其实也是一种对生命的不负责任——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 这个生命,当然也包括鸟的生命。在大自然“母亲”的眼中,鸟与人一样,都是平等的。 我身边很多人,包括我的同事,我的母亲,我的先生,以及我自己,其实以前也是吃鸟的。在我们以往的观念里,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鸟其实是作为人类食物链的一环存在的。比之斑鸠单调而重复的歌声,它细腻而芬芳的肉体更具吸引力。猫头鹰的叫声虽说要命,但它却是民间治头痛的首选偏方:我母亲就曾吃过两三只领鸺鹠(猫头鹰的一种)。她的头痛现在好转,并非猫头鹰的功效,而是针灸颈椎的功劳。颈椎好了,头痛自然好转。如果吃猫头鹰能治好颈椎(因为猫头鹰的头可以270度转动),那就吃电风扇好了——因为电风扇可以360度转圈。还有展翅的雄鹰,更是男人们的心头至爱——据说它是壮阳的秘方,以及摆在办公桌上作为权力的象征。2015年11月中旬,我到广西北海冠头岭去观鹰,我头上像河水一般流过的鹰阵让我见识到猛禽的壮观,而我身后时不时传来的几声枪响,以及从天空中直坠下去的雄鹰的身影,又让我为这些失落的生命而愤愤不平。 当然,观鸟路上更多的是感动。2015年7月,我到北疆去观鸟,在石河子郊外的一片荒野上,我的脚差点儿踩到一只欧夜鹰成鸟。那只欧夜鹰就落在我右前方不远处,翅膀在地上拖着走,双脚也一拐一拐,好像受了伤的样子。我一朝它走过去,它就往前面扑腾,一直引导我朝前面走。直到“鸟导”在后面喊我,说在欧夜鹰最初起飞的地方,他发现了一窝欧夜鹰的雏鸟。原来成鸟以受伤引诱我,只是为了让它的孩子脱离危险而已,这就是鸟类伟大的母爱。我对自己这次冒失的观鸟行为后悔不已:很多情况下,因为人类活动的过度干扰,成鸟为了保护自身,会主动弃巢。后来我委托当地的牧羊人去观察,那一窝欧夜鹰都已顺利出巢,我悬着的心才放下。如今,不巢拍,不诱观,是一个有责任、有爱心的鸟类摄影师和观鸟爱好者的共识——最好的爱并非要拥有,更不要过分打扰。给予足够的尊重、足够的安全感,默默欣赏就好。 绝大多数鸟类都以美丽的羽毛、婉转的歌喉,或者独特的外形吸引着人们喜爱的目光。除了鸦科鸟类与鹰科的一些鹫,比如高山兀鹫、秃鹫等。在传统的审美中,它们是邪恶、丑陋、猥琐、愚蠢等形象的“代言人”。2017年8月,我跟华夏荒野旅行的观鸟团队去青海观鸟。在玛多海拔4000多米的荒野上,一片小水面上倒毙着一头大牦牛,散发着腐臭气。一大群高山兀鹫、渡鸦正在牦牛身上撕扯,还有一只藏狗也加入其中,显然那是只流浪狗。藏狗与高山兀鹫和渡鸦时不时地要为食物打斗两回。一个大货车司机决定当一回临时警察,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扔过去,然而他那“正义的石头”扔向的却是藏狗,石头把藏狗赶跑了。我很好奇司机的举动,为什么要帮那些鸟,而不是帮狗。 “那个雀是青藏高原上的清道夫,它们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嘛。”司机操一口四川话回应我。 后来我又多次到青藏高原去,见过当地人杀牛羊时,会特地把牛头、羊头,或者内脏丢到一边,给高山兀鹫吃。确实,允许一只丑陋鸟的存在,这是大自然的慈悲,也是生态平衡的需要。 在观鸟的前五年里,我主要是往中国的西部高原跑,那段观鸟经历给了我太多感慨。2019年7月,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观鸟笔记,也是一部自然文学:《飞跃高原》。 2 在跑高原的同时,我发现我的家乡靳江(湘江一级支流)的鸟类资源也非常丰富。我第一次远远地在稻田里看到白鹭时,还以为是穿着白衬衣干活的农民。因为在我的童年时代是没有见过白鹭的。后来我又发现已在我们当地消失了近二十年的喜鹊也回归了。 是什么原因让白鹭和喜鹊回归呢?靳江流域还藏着多少大自然的秘密故事呢?2016年2月15日,我划上小木船,在靳江开始了我的“家乡寻鸟之路”。这一趟我记录到绿头鸭、苍鹭、白顶溪鸲、红尾水鸲、青脚鹬、金头扇尾莺等40种鸟。我压根儿就没想到我家乡有这么多“好鸟”:我一直认为苍鹭太高傲,靳江对它来说是“鸟大了,林子小了”。青脚鹬,我原以为这只是“鹬蚌相争”里的一只“寓言鸟”,没想到它从课本和历史书里跳出来,来到我身边。金头扇尾莺更不要说了,是我的“来福儿”(观鸟行话,指首次看到的鸟种)。在我长达十年的观鸟史中,我首次在靳江看到它,也只在这里发现它的栖息地。 我停下在外面奔走的脚步,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家门口的这条河流。我建了一个观鸟“自留地”,并为之命名为“鸟托邦”。每一天,每一年,鸟托邦都带来惊喜、带来收获,目前在鸟托邦我观察到了85种鸟类。这也圆了我最初在靳江河畔看到苍鹭时的一个愿景:“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长成水边的一棵树,不期望长得像樟树那样高大茂盛,就长成一棵桑树也好。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苍鹭做伴。” 经过十年连续、系统的观察,我在靳江流域记录到192种鸟类。这促使我写就了我的第二部自然文学《醒来的河流》。我曾到湖南师范附小去给孩子们分享,五六个五年级的小男孩硬是把我从教学楼的一楼抬到了四楼。孩子们红扑扑的小脸,叽叽喳喳的小嘴,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让我觉得他们分明就是一群快乐的小鸟。的确,观鸟可以激发青少年儿童对大自然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培养他们的观察力和专注力。而最重要的是,观鸟可以给人带来快乐。 现在,我又将目光投向中国东部漫长的海岸线。 那两只胸腹部像画着白色十字架的大鸟仍然在我头顶盘旋,透过镜头,我看到它们的尾部呈楔形,我判断这是两只白腹海雕。它们来到大亚湾,并不只是来这里观光旅游,而是为了寻找海中的鱼类。当我坐着冲锋舟离开时,我看到其中一只海雕夹紧翅膀射向海面,就像一枚白色的梭镖。 祝它好运。 (作者系自然文学写作者、鸟类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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