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8 星期五
张岱的梦与忆

  一

  在中国文学史上,张岱以洗练简约的小品文笔墨,为后人写下了《琅嫘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精彩著述,也对鲁迅、周作人、俞平伯等现代文学名家产生过很深的影响。 

  20世纪30年代和90年代,曾两度兴起晚明小品的出版与研究高潮,《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被奉为圭臬,脍炙人口,风靡一时,人们为张氏戴上了“性灵派小品大师”的花冠。章培恒、骆玉明在《中国文学史》之《晚明小品散文》中赞道,“晚明散文的最后一位大家和集大成者是张岱”。 

  张岱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但施蛰存选辑《晚明二十家小品》、钱杏邨编选《晚明小品文库》时,均不见张氏篇什。对此,前者自序中提及“易得,不再编录”云云。 

  不论是过于审慎,还是失之偏颇,都无法遮掩张岱的文学成就——涉及多方题材、兼有各派之长,既为公安、竟陵文学运动推波助澜,又是晚明散文的一座代表性丰碑。 

  美国汉学家史景迁对张岱情有独钟,还专门写了一本《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和苍凉》。他叩问明亡的原因,有感于当时士绅阶层不愿接受清朝统治而选择自灭,甚至全家寻死;而张岱所生存的社会非常富足,又使之生活存在许多值得玩味的成分。他选择了张岱作为研究点,从其人生追求与理想出发,又一次采用与众不同的“讲故事”的方式,解析张氏渊博知识与文化涵养,叙说其洒脱慰藉与无奈苍凉,试图间接地证明,晚明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了灿烂的一瞬。

  二

  明朝中期伊始,阉宦专权,奸逆当道,特务横行,党争迭起,致使内忧外患、贤能被逐、忠直遭戮。 

  以王艮、李贽为代表的左派王学,公开标榜利欲为人之本性,主张童心本真、率性而行,反对理学家的矫情饰行,在思想界助长了一股反理学、叛礼教的思潮。很多置身于黑暗气氛中的文人士子,藐视恶俗又不甘绝望,欲在风花雪月、山水园林、虫鱼花鸟、丝竹书画、饮食茶道、古物珍异、戏曲杂耍、博弈游冶中,觅得朦胧雅逸又悠闲脱俗的胜境。 

  张岱字宗子,出身官宦之家、书香门第,自幼受老祖父谆谆教诲、家藏书殷殷福泽,四十岁前一直在读书与游玩之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他有过走科举之路求取功名的念想和行动,然几番雀跃,机遇不得。他只能边走边读,边玩边写,用清明隽永的文学语言写家族生活、人情冷暖,也写赏心悦目、世间翻覆。 

  张岱有殷实无忧的家庭条件,其曾祖为官正直却招致构陷,祖父替父伸冤后退居故里。家里没有逼迫张岱挤上八股文考试的独木桥,让其自由生长成材。 

  他不需要整天抱着“四书”“五经”及程朱章句苦读,但其家族教育、生活、玩乐乃至通婚联姻,却始终同书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张岱家庭多雅士,自高祖起,便建亭明志、筑楼藏书,至后来清兵逼近、其仓皇外逃时,家中四十余年累积的三万卷藏书“一日尽失”。张岱失明的堂弟性喜读书,过耳不忘,钻研药理,对各种草药的性状了如指掌。而他那早产三月、不得父母疼爱的季弟,通过后天修学,也成为集学者、诗人与艺术鉴赏家于一身的雅士。另有多人养有戏班伶人,尽是繁华,大为热闹;抑或精于收藏,多有珍品,传诸后世。 

  张岱似乎是一个爱家重感情的旧文人,以文字为媒,我们可以看到张家五代十余人的性情喜好。他刻画家人,不惜笔墨,恣肆铺陈,寄寓感怀,不论男女老少,涉笔成趣,勾画了了,展现了一幅大体完好的家族世俗图。 

  他对祖父的才情仁怀、仲叔的精明雅好、季叔的狂放暴虐,以及节俭自持的曾祖母、不屈不挠的祖母、通达坚忍的岳母,纷纷给予描形画魂的描述。他对母亲满怀挚爱,有时礼赞慈母,而又隐含对父亲“少年不事生计,而晚好神仙”的批评。他对多次陪同游玩的名妓王月生也多有描述,甚至写诗赞赏,但另一方面,他对发妻只字未提,甚至对共同生育的孩子也悭吝文墨。此中缘故如何,是当时习俗使然,还是情归烟花地、另有二小妾的张氏寡情,抑或其他,我们不得而知。 

  长期生活在繁华靡丽的世家中,张岱的性情洒脱无羁,却也染上了豪奢享乐的习气。诚如其《自为墓志铭》写道:“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一副晚明名士文人纵欲玩世的颓放做派跃然纸上。 

  然而,“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在他四十九岁时,曾经纸醉金迷的生活,被入关清兵的无情铁蹄彻底地践踏碎了。他只好带着幸存的家人,隐逸绍兴龙山,务农为生,修撰带有明史性质的《石匮书》,书成后不久亡故。在此期间,他不再有雅兴连续两次登临泰岳,也不再有机会感受轿夫疾速下山的惊心动魄了。

  三

  张岱对经史子集、天文地理,悉数通晓,靡不涉猎。虽然除了在流亡朝廷鲁王处得到过一点儿赏识外,他再也未曾有过一职半禄的赏赐,然其一生致力撰述,笔耕不辍,老而不衰,赢得了远胜功名利禄的盛名。 

  张岱有数十种著述,接连传世,影响后代,特别是历时二十余载纂修《石匮书》,补缀《后集》,从有明一代1368年开国写起,勾勒全貌,将不同时期的边疆方略、对外政策、战术战略、税赋军费、艺术宫殿等,均进行了翔实的描述。 

  顺治年间,谷应泰提督浙江学政,编修《明史纪事本末》,亦从张著中多取史料。张氏下笔审慎,用之精妙,不忘给自家人予以一定篇幅,写先人秉承儒学传统、族人交流作为,为皇皇三百余万字的史学巨制,增添了不少情趣与人情味。当然,他选择“事必求真,语必务确”地写实,虽处在明清更替的边缘,仍坚持以史明志的操守和决心。即便没有看过此部大书,但透视史景迁评传中张岱少时浮华晚苍凉的风雨人生,我们也足以看到一个文学家绚丽之外的史家风采。 

  今天,我们看待张岱,不须勾画风流才子的情爱韵事,也不该挖掘没落公子的荣辱忧乐,而是通过审视明清之际文人的家国情思与精神梦乡,展示个体生命同家国风云的映照与联系。 

  文弱的张岱,也曾满怀忠诚爱国的赤情和毅力,受命捕捉奸贼马士英,奔赴多地宣传抗清决心。但面对挡不住的历史洪流,他只能选择还归龙山,自主画下一条人生界线,将忘不了、说不尽的前朝旧事,写成亦文亦史的文字,寄意后世在其追忆家族轶事、感叹时代悲喜的心路历程中,读到一颗梦忆相伴的孤独心灵。 

  (作者单位系湖南大学工商管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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