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19 星期五
在伤痕处种下春天
刘燕

  那年9月,学前教育专业的迎新教室里蒸腾着青春的热气,我在攒动的人影中看见了小梅。她像一株被秋雨打蔫的含羞草,整个身子蜷缩在靠窗的角落,墨色长发垂落如厚重的帘幕,将周遭的喧闹隔绝在咫尺之外。其他新生像刚出笼的云雀,叽叽喳喳地交换着好奇与期待,唯有她始终沉默,纤细的手指反复绞着衣角,仿佛要把满肚子的心事拧成一团永不解开的绳结。

  “小梅同学,我带你看看座位好吗?”我放轻脚步走过去,蹲下身与她平视。她却像受惊的蝶翼般猛地一颤,迅速将视线移向地面。就在那仓促的一瞥间,我望见了她的眼神——那是一种不属于十六岁的暮色,像被狂风揉碎的星子,尽数坠入了冰封的寒潭。

  声乐课上,学生们跟着旋律练习发声时,小梅突然脸色惨白地捂住胸口,不等我反应便冲出了教室。我循着压抑的哽咽声找到洗手间,见她正对着水龙头疯狂搓洗手臂,哗哗的水流声里,混杂着断断续续的“我唱不出来”……袖口滑落的瞬间,几道淡粉色的伤痕蜿蜒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我的心像被细针刺穿,轻轻伸过手去,托住她不停发抖的手腕:“我们不急,唱歌和开花一样,都要等春风来。让春天在心里慢慢发芽,好吗?”

  改变是从一个温柔的约定开始的。每天黄昏,我都会陪小梅待在琴房,等最后一缕夕阳漫过琴键。不需要她开口,不需要她唱歌,只是安静地听我弹奏变调的《小星星》。第一天,她始终低着头;第二天,手指不再绞着衣角;到了第三天,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暮色里,她突然跟着哼了起来,声音轻得像羽毛。窗外的晚霞恰好泼洒在她身上,橘红色的光落在发梢,像是打翻的调色盘里,最温柔的那一抹晕染。

  儿童剧排练时,我特意为小梅设计了一个只有一句台词的角色。可站在聚光灯下的她,紧张得像狂风中的蒲公英,连呼吸都带着颤抖。我悄悄走到侧幕旁,附在她耳边低语:“想象你在和从前的自己说话,告诉那个躲在黑暗里的小女孩——春天来敲门了。”当“小朋友们好”这五个字像清泉般淌过礼堂时,台下的掌声如春雷般炸响。我看见她嘴角扬起的弧度,像一弯新月,终于照亮了曾经沉寂的夜空。

  实习期间,小梅在幼儿园遇见了自闭症男孩乐乐。那个总是独自坐在角落的孩子,从不与任何人交流,其他老师试过各种方法都束手无策。小梅搬了把小椅子,每天坐在乐乐旁边,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画画。彩笔在画纸上耕耘了七天,当乐乐突然伸出小手指着画纸上的太阳,发出含糊的咿呀声时,小梅慢慢握住他沾着颜料的小手,轻声说:“这是乐乐的笑容啊,比太阳还要暖呢。”那一刻,两个曾被世界隔绝的灵魂,在斑斓的色彩里相遇,那些看不见的裂痕里,竟悄悄渗出了晨光。

  高考前夜,我的手机屏幕亮了,是小梅发来的信息,字里行间都带着颤抖:“老师,如果我考砸了……会不会让你失望?”我望着窗外刚绽出花苞的玉兰,指尖在屏幕上敲下:“记得你手臂上的伤痕吗?它们现在都成了会开花的藤蔓。在我心里,你早已是这个春天最美的风景。”

  放榜那日,我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手机突然急促地响起。电话那头,小梅的哭声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让窗外的梧桐叶都跟着轻轻颤抖:“老师,我考了专业第一!”三年的光影瞬间在泪眼中倒带:洗手间里无声的啜泣,琴房中渐强的哼唱,舞台上绽放的笑容,画纸上温暖的太阳……她用一千个日夜的坚持,在曾经布满伤痕的地方,培育出了一整个春天。

  毕业典礼上,小梅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站在台上。聚光灯下,她挽起袖子,露出那些早已淡去的疤痕:“我的老师教会我,最深的伤口里,可以长出会飞的花园。现在,我要带着这些种子,去帮更多孩子播种春天了。”掌声如潮水般涌来,我看见她眼中有星辰——那是三年前,我第一眼望见的那片寒潭里,终于解冻的银河,正流淌着璀璨的光。

  此刻,我的办公桌上摆着小梅寄来的照片。照片里,她站在幼儿园的彩虹伞下,被一群孩子簇拥着,像花蕊被层层花瓣温柔包裹。是的,教育从来不是独奏,而是一场永恒的接力。这或许就是教育最美的模样——让每个冬天都坚信春天的必然,让每一道伤痕都成为通往光明的秘径,让每一颗饱经风霜的心,都能在爱的浇灌下,重新长出拥抱世界的勇气。

  (作者系山东省章丘中等职业学校教师)

中国教育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