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有心,一直珍藏着父亲遗留的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还有一本《农业生产手册》,都五十多年了,品相还很好。二弟说:“其实还有大叠粮票,但不知弄哪儿去了。” 翻开《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父亲的圈画清晰可见,最后一篇还作了旁注,有“71.2.23学习”“回家全部看完”等字样。我猜测,那一天,那么年轻的父亲,参加单位的集体学习,结束后领了任务:下次作汇报交流。 我看过父亲的档案,“文化水平”一栏标的“初小”,即“小学四年级及以下”。记得奶奶说,父亲上过村里的学堂,但主要还是后来当兵入伍接受的文化教育,“懂了一点儿字一点儿墨”。退伍后,父亲被安排在人武部门,成为公社干部。 一辆自行车、一个干粮袋、一把驳壳枪,这是父亲的工作装备。作为人武部门干部,父亲除了民兵训练、征兵、边防这些日常事务,还需下乡服务农业生产。这本“福建省革命委员会农业局编”的《农业生产手册》,应该也是单位配发的“公社干部必读书”。 手册厚达730多页,我前前后后翻了几遍,未见父亲的一画一笔。父亲只是翻翻便放下了吗?这是有可能的。父亲自小就学会各种农事,身体是农民的身体,语言是农业的语言,动作是农具的动作——下乡服务,这些“童年经验”刚好用得上。 父亲并非不信任“书本知识”。每每下班回家,架好自行车,藏好驳壳枪,父亲就翻开干粮袋,掏出糖果、饼干,有时还有几份报纸杂志。20世纪80年代以后,父亲调到县里某部门,带回家的读物多了一些。那时我已经高中毕业,在一所乡村学校做代课教师,工资微薄,但还够阅读支出。县城的报刊门市部,从此多了一个“富有”的读者,除《名作欣赏》之外,《写作》《读书》《诗刊》《星星》《小说选刊》《福建文学》……每期遇见我都买。那是多么“六畜兴旺”的杂志时代啊! 多年以后,读以色列“国宝级作家”阿摩司·奥兹的书,其中一本是他和他的女儿、历史学家范妮亚一起写的《犹太人与词语》,我像父亲那样,作了圈圈画画,有两句是:“失去了神龛与烛台,留下的只有书。”“当你从集体灭绝和大屠杀……里逃生时,你只带着孩子和书。” 父亲的书,两本足够。有“哲学”,有“农业”,这地就不会荒芜。感谢二弟许我带走,我把父亲的书,和我的“作家证”一起收在书房的抽屉里。一些朋友对“作家证”嗤之以鼻,我自珍惜。天养诗,诗写天。那是我一字一字读出来、一句一句造出来的。狄金森说,“没有一艘船能像一本书……那样,把人带向远方”。作为“血统文本”,父亲的书,是船,助我转身成海,让我懂得了在满纸风雨交加的修辞中,给一条河回信,为一阵花落回头。 (作者系诗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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