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读《孟子》“大孝终身慕父母”一句觉得奇怪,孟子为什么把孝说得这么轻,依恋父母不是很平常的事吗?天命之年渐近,再读孟子这句话,却不能不觉得惭愧。 父亲十六岁教书,当了四十三年的农村小学教师。我随他住校读书,他教我五、六年级的数学,既是严父又是严师,就像《金翼》里的黄东林,“他的命令就像帝王的圣旨,只能服从”。他对我的学习要求尤其严格,比黄东林更强烈地“意识到让孩子接受教育对他以后的生活是多么重要”,虽然我现在因此受益,但我一直抱怨父亲对我过于严厉,很少有依恋他的感觉。 父亲的严厉深深地刻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夏天的校门口总有卖冰棍儿的,父亲极少给我买,我只好守着看。有一回,卖冰棍儿的人要给我一根,我不敢要,赶紧跑开。卖冰棍儿的人没追上,只好把冰棍儿放在旁边的窗台上,让我自己拿,但我畏于父亲的威严不敢去。等到放学无人时,我偷偷去看,窗台上只剩下一张冰棍儿纸、一根木签和隐隐的湿印了。 我的表姊妹都是父亲的学生,她们对父亲最深的印象也是“严”,上课扎实,对学生要求严格。 四姐是我的表姐,也是我的同学。她记得父亲会详细讲解数学试卷上的最后一道题,只要有人举手说没听懂,父亲就会反复讲,一定要让每个人都听懂。我拿四姐的话说给父亲听,父亲说,那是道加分题,那时候小学升初中,只有百分之六七十的升学率,没考上的只能留级重读。 父亲擅长教高年级数学,所教的班经常在乡统考中位于前列,他也以此为傲。被问及经验,他说自己曾经钻研过一本《算术难题选》,把里面三百多道难题都解了出来。 父亲的严还体现在严谨。小学的课桌是双人桌,到了期末统考,要一人坐一张课桌,一间教室的不够,就要把两间教室的合到一起。一、二年级课桌矮,第二学期开学前,父亲就去教室把弄混的课桌分年级摆整齐,课桌四个腿不齐平的,还要把长的桌腿截短。 《三字经》说:“教不严,师之惰。”父亲以严格要求学生闻名和自诩,我现在也是一名教师,深知教师在严格要求学生的过程中,自己所需要付出的时间和精力。 父亲不仅对学生要求严格,在他23年的校长任上,治校也非常严格。20世纪90年代,父亲为学校制定教学质量奖惩制度等一系列规章制度,有老师因所教班级统考成绩不理想没有获得奖金,对父亲颇有微词,但父亲自认为大公无私,坚持这么做。父亲名我以“耿”,当是他人格理想和社会理想的寄寓。 因为父亲的严厉,很多学生都怕他,我对他也有些畏避。记得一次初中放学回家,他下楼、我上楼,我见他来,低头走过。这时,他叫住我,谦和地说,平时碰见,不必每次叫爸爸,但是从外面回来,看见了还是要打招呼。 父亲平日里寡言,但随着我年岁日长,他有时也会谈起自己的过往,特别是后来我读他58岁时写的自传,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 父亲写的自传跟他本人一样,初看觉得枯燥,原因是里面记录了大量的具体信息,例如哪一年到哪所学校任教,同事有哪些人,学校有几个年级几个班,学生人数多少,教室多少间,学校周围的地理环境,自己所教的班在乡统考中名次如何,当年自己拿多少工资,等等。 但自传中有一处让我颇为动容,那就是父亲二十多岁当民办教师时,为了赚钱补贴生活,和几个朋友去靖港抢收早稻的故事: “走到王泉山,天已黑了,我们仍然没有找到对口单位。无奈之下,我们在河堤一侧铺上凉席,准备在那儿过夜。福宏、旭明、我一起唱歌取乐,河堤下乘凉的本地人鼓起掌来,要求我们再唱。我们说,口渴了,你们给我们水喝,我们再唱。” 母亲说,父亲是个有点儿“古气”的人。所谓“古气”就是很严肃,不和别人说笑话。如果不读他的自传,我都不知道他还有过“唱歌取乐”这样的跃动时刻,更不知道父亲居然在20岁到35岁这段时间里喜欢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苦菜花》等长篇小说。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每天都会一脸严肃地读报,读出声来,我从未想过文学与他有什么关系。 1979年是父亲的转折之年,他在这一年从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并担任校长,但他80年代的生活并不轻松。母亲说,那时候只有校长,没有教导主任,什么事都要管,还要教五、六年级的数学和体育,到了周六下午还要背我回老家种田。 尽管生活如此艰辛,父亲为了筹措资金修缮学校,还号召同校教师和他一起,主动降低福利待遇,把钱用在修缮上,部分教师有时也抱怨,但父亲说,他一看到学生冬天伏在冷冰冰的水泥板上写字,吹着北风,他就不得不坚持这么做。就这样,校门、围墙、厕所得到了新建,“50%的水泥窗框架换成了木框架,补齐了窗户玻璃”,父亲在自传里这样记录说。 等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校园环境颇为改善。印象中,父亲和老师们带着高年级学生在校园里挖坑种樟树,夕阳下,我骑着竹竿飞奔;春天里,新翻出的泥土混合着樟树叶子的气息弥漫着整个校园。 一个严厉的人是不易让人感到衰老的。我第一次感到父亲的衰老是考上大学那年,父亲走在坡上,弯腰曲背,手臂垂下去,随着脚步摆动,像一只老猿。 前年寒假的一个清晨,我准备赶火车返京,临行前,父亲小心翼翼地跟我说:“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说话的时候眼眶湿润,语气不仅是商量,甚至有点儿请求的谦卑。 “人生很短暂呢,过好每一天。”听到这句话,看着眼前佝偻着背、拄着拐杖的父亲,我心里一颤,赶紧转身离去,怕自己流出泪来。过年走亲戚的时候,父亲非常伤感,说是走最后一回了,他是担心不能再见到我了。 很久以来,老父亲的话都没引起过我的触动,但这句普通平常的话,两年来一直在我心里盘旋,总觉得有意味。那又是什么呢?奥勒留说:“把每一天都作为最后一天度过。”皮埃尔·阿多解释说,“这指的是,要意识到我们还在经历的这个当下时刻具有无限的价值”,“要用极其强烈的方式生活”。 什么是“极其强烈的方式”呢?回顾父亲的大半生,我想那就是:严肃地对待生活。父亲严格要求他的学生、严于治校、严于律己,在他的严肃、严厉、严格、严谨里,有他的理由、动力与意义,有他的被动与主动。他或许并没有很好地做到“威而不猛”“廉而不刿,直而不肆”,但作为严父与严师,他在严肃地对待他的人生。 (作者系北京交通大学文化教育中心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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