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2 星期五
父亲写给我的散文诗
安培君

  秋天就要告别这片黄土地,沿途的树是褐色的,零星的枝叶是褐色的,和两边灰扑扑的群山融为一体。在山的这边,有少年时代的父亲。

  父亲曾在写给我的一封信中这样介绍自己的“家”:“我们家住在三间并排的窑洞里,那排窑本身就不大,我家更小,只有最西边那一间归我们所有,另一间是远方叔叔家的,我们一家六口人,就挤在一间窑洞里。”

  我对这间窑仍有记忆。昏暗的拱形窑顶,脱皮的砖墙,冷飕飕的漏风的木格窗,土炕上铺着旧旧的油单,是那种墨绿色的,上面有褪色的牡丹花,但恰恰是牡丹花开的位置,下面那一处炕塌陷了,摸上去有一个大窟子。炕头有灶火,奶奶做饭时,白花花的蒸汽罩满整间窑,柴火越烧越旺,火气随炕道进入炕底,一半“暖炕头”热得烫脚,而另一半“冷炕头”依然如冰窖般冻人。

  “我九岁才进学堂,那学堂在高高的堡门上,在村的最北边,家乡话把北叫作‘八’,每天早上我出门,都会冲你奶奶喊一句,‘妈,我去八门上书房了’。”父亲的信里,写到自己少年时代的读书往事,为的就是要劝我好好读书,好好努力。

  高高的堡门是入村的必经之路,在明朝时,有军队曾驻扎在这里。堡门高二层,下层是拱形的通行之路,原来有两扇布满铜钉的大门,后来没了,只剩下堡门内石板路上深深浅浅的道道车辙诉说着历史的沧桑。时过境迁,当年的堡门二层变成了村里的学堂,父亲读书时就坐在二层靠近瞭望窗的地方。

  “我在教室里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往外望去。大槐树外,是又长又陡的土坡,那坡比家门前的坡宽多了,能跑马,能拉车。坡下面还是坡,望到坡尽头,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山了。”从父亲的信中,我知道了儿时的他上课也有走神的时候,也有“逃课”的时候。

  每到夏天,麦子熟了的时节,割麦子、打麦场、磨麦子,成为村里的一大盛事,大人小孩都要参与。奶奶去地里收麦子时会经过堡门,她总要对着楼上喊一声父亲的乳名。这一声信号,意味着父亲这些时日都不能再“上书房”了,需要“逃课”去割麦子了。

  “我羡慕你平叔,就是家在巷口大平院里的我的邻家哥哥,他家有三个哥哥可以去割麦子,就不用他去了,他可以一直上学堂学习,不用逃课。所以我总是去他家找他,让他给我讲题。”父亲信中的平叔,就是日后那位县里颇有名望的农业专家,父亲和他,还有村里许多的小伙伴,通过高考走出了大山,改变了命运。

  一个又落后又闭塞的小村庄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考上大学呢?这是一直以来藏在我心里的疑问。我试图在父亲的信中找到答案,却总也找不出个结果来。父亲只是在信中,反复提及那句话:“哎——出力哎——”父亲写道:“它像一针强心剂,总在我觉得艰难的时候、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托着我,让我向山顶爬去。孩子,你要记住,你的父亲是大山里走出来的,到什么时候,都比别处的人更能吃苦,更舍得出力。”

  在父亲的信里,我重新认识到一个来自大山里的孩子,一个少年时代的父亲。在大山深处,每每在槐花初开的日子,父亲和他的小伙伴们琅琅的读书声会飘满枝头,从村野学堂飘到山坳,再飘到月亮之上,月亮后边还有无数座大山,它们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星海。

  父亲说,那时他总想象无数颗槐花般的星星里,会有一颗落入凡间,会开出另外一个自己,一个不再自卑、恓惶的小男孩,一个踮脚就能长高的大男子。所以,少年时代的父亲总是学堂最晚回家的学生。每每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洒满月光的回家之路上,一个瘦小的男生总是望着山顶的月亮大喊:“哎——出力哎——”这一声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给自己加油鼓劲。回到家后,那个小小的窑洞里又亮起了煤油灯,微弱的灯光一跳一跳的,灯下是少年的父亲继续“出力”的身影……

  如今,每当我面对生活的压力,总会重读父亲写的信。我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窗外轻声喊出那句:“哎——出力哎——”这声音仿佛穿越时空,与大山深处的回声交织在一起,给予我无尽的力量。父亲用他的经历告诉我,无论身在何处,都要记得大山赋予的坚韧与勇气,都要舍得“出力”,敢于攀登。这封信是大山深处的回声,是父亲写给我的散文诗。

  (作者系北京小学红山分校语文教师)

中国教育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