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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元年(1094年),58岁的苏东坡被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时年10月2日,到达惠州贬所。随行只有幼子苏过,还有他的红颜知己、侍妾朝云。 此时,政事堂的宰执作出了一项别有用心的安排,派遣程之才担任广南东路提点刑狱,按察广州。程之才何许人也,东坡舅舅的长子,也曾是东坡唯一姐姐苏八娘的夫婿,哪料八娘在程家遭受虐待,18岁就遗憾离世,苏洵一怒之下与程家断绝往来。42年过去了,好用雷霆手段的程之才尾随“罪臣”苏轼而来,显然是熟知这段宿怨者有意为之,坊间传说乃东坡的曾经挚友、时任丞相章惇的“巧妙设计”。 知情者皆为东坡牵肠挂肚,那年苏辙同样被一贬再贬、自顾不暇,在湖口他见到程之才的儿子儿媳,获知程对东坡并无恶意,且表达了关切,子由极速写信告知了兄长。 次年暮春,程之才专程至惠州探望苏东坡,两位童年玩伴、姑表至亲、过去的姐夫妻弟同游博罗县香积寺,相谈甚欢,陈年积怨最终抵不过友爱深情,东坡赋诗“世间谁似老兄弟,笃爱不复相疵瑕”,欣喜之意跃然纸端——睚眦必报的章子厚或许始料未及。至此,东坡终于有余暇给他“护兄狂魔”的弟弟子由描述自己的惠州生活了,于是便诞生了这一封意蕴无穷的家书: 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耳。骨间亦有微肉,熟煮热漉出(不乘热出,则抱水不干),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燋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刍豢,没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戏书此纸遗之,虽戏语,实可施用也。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 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确实,落魄如此,尚且这样乐观幽默,中国文化史中并无第二位。“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东坡式反讽,说到将烹之犬都不见黑色的阴郁、病态与荒凉。其实他何尝没有无奈,何尝没有忧伤,何尝没有悲慨,只是深知相约“世世为兄弟”的子由此刻命运比他更为坎坷多舛,上一年还高居门下侍郎,一年之中,被贬汝州、袁州、筠州,“岁更三黜”,而筠州还是乌台诗案时被他牵累贬过一次的地方。小两岁的弟弟自谦文学、学问以他为师,而东坡认为“子由之文实胜仆”,他们的老师张方平也觉得“少者谨重”,总体发展或者会超过明敏可爱的哥哥。所以东坡自然知晓,通达淡泊的弟弟此刻不需要他的安慰,但需要他的温暖;不需要他的幽默,但需要他的旷达;不需要他的才学,但需要他的“心安”。他“不敢与仕者争买”那唯一的肥羊,弟弟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发明了羊蝎子”,弟弟大食“刍豢”也不过是他编造的白日梦玩笑。生为兄弟、世为知己的兄弟心有灵犀,所以这封信是他们面对苦难时的共同面对、相互勉励。家信本是用来说事的,而东坡以他无与伦比的智慧、才华与豁达,为后世留下了这样一封表现力超绝的母语范本。 子瞻与子由政治上互为一体,更多读者看到了弟弟被哥哥所累,然而这一次就事论事,是东坡受了子由的牵连。新旧党争,黑白分明的苏轼虽然最受瞩目,可看似温厚的子由态度更为明彻,针对同科进士、新党大将章惇,他接连弹劾,将章惇贬到偏远州郡。东坡和章惇本是挚友,乌台诗案时,章惇奋力相救。被贬黄州之日,“亲朋多畏避不相见”,章子厚却多次温情致意,东坡感念不已,复信曰“存问甚厚,忧爱深切,轼顿首再拜子厚(章惇的字)”。子厚被贬,可能是基于政治立场,东坡袖手旁观,未尽朋友之义。过后还写了一封信(又是信),生性诙谐的他信口开了几句玩笑。可惜时机不对,章惇自尊而敏感,科举考试名次低于侄子尚且忍受不了,主动退考重考了一次。苏家昆仲的做法显然激怒了他。 宋哲宗亲政之后,章惇重归丞相之位,对东坡兄弟连出杀手、毫不容情。年少时东坡与子厚开玩笑,戏言“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孰料这份杀心竟应验在了这对旧时故交身上。二苏一直被贬到天涯海角之海南,因为北宋“不杀士”,所以这是仅次于满门抄斩的重罚。传闻,把苏子由贬到雷州,是因为“雷”字下半部分近似“由”字;而把子瞻贬至儋州,是因为“儋”与“瞻”读音相近,呜呼!流放途中,子瞻、子由在雷州相聚,同榻而眠,彻夜长谈,相约将来退隐后同住,三日后子由一路陪伴,一直把兄长送到雷州半岛最南端的徐闻渡口,茫茫大海,一叶扁舟,61岁的东坡与弟弟洒泪诀别。 世事轮转,东坡遇赦北还,章惇却被贬到了苏辙曾经的贬所雷州。传说东坡会执掌中枢,章惇长子章援,也是东坡的弟子,唯恐老师会用他父亲当年的手段报复,于是惴惴不安地致信老师。东坡回复了一封伟大而充满温情的信:“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并说一旦安定,就将自己的养生之方抄寄昔日故友。苏辙也通过自己的亲家翁、章惇的外甥黄师是向章子厚介绍了雷州生存经验——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谅解与悲悯。 在惠州致信苏辙时,他本是戴罪之身,仍满心想着惠济苍生,修堤湖、建新桥、设医院、播文化,为此捐出了皇帝赐予的犀带,还动员弟媳史夫人拿出黄金资助,前文所述他的表兄程之才也从中斡旋,勉力支持。 那年,在贬所汝州,苏辙也同样为百姓尽谋福祉,及至奔赴下一个被贬之处时,送行百姓呜咽流涕,绵延数十里。 东坡临终前,给子由写了最后一封家书:“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子由执信痛哭,流着泪为兄长写下《东坡先生墓志铭》。文章结尾说: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孔子谓伯夷、叔齐古之贤人,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公实有焉。 唯善,求仁,并为之无悔,无怨,子瞻如是,子由亦如是。 (作者系济南外国语学校特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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