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1 星期五
秋夜歌

  夜空冷蓝,月轮呼之欲出,流光铮亮,冰磨的刃在云烟间轻挑慢抹。这样的秋夜,人间该沉入彻底的寂冷才相配。该沉思的坠入心渊,该入梦的陷于意识游离的大野,失眠的人同时失去心智,失聪失明者开掘其他感官的潜力,在彻底的黑与彻底的静中获得洞察人心的力。

  与人世清寂相对的,是昆虫世界掀起的一波波狂澜。夜清凉,昆虫可劲地唱,各种腔调混杂在一起,高声低调的,婉转憨直的,各样声线非但未被淹没,反倒有了清晰的浮雕感,耳边涌来的不是合唱,而是齐发的独吟,每道声音都饱蘸激情,仿佛被月色的刃一刀一刀剥离了出来。与夏夜从容的小歌者相比,秋风带给它们紧迫感,歌声里有股子豁出去的狠劲,个个隐在暗处不露头,好像低调得很,实际上呢,嗓门暴露了它们的野心。一株草可不是一棵菩提树,盘踞其下可不是为了静心打坐,节气哗然一变,南风折转为北风,任谁不感到时光的逼迫呢?何况是虫子。对它们中的大部分而言,秋夜下的一处草丛、一畦菜地,就是生命里最后的舞台。

  蝉总是占据高地,白天的鸣叫实在过于拼命,夜里虽然收了声,却不甘心。贸然迸出一腔,又戛然收声,令人惊撼。白天在一棵老槐树上看见一只蝉,翅膀破损,看起来精疲力竭,拖着身体沿树干缓缓爬出一道上升的螺旋线。上到高处,找到一丛叶子做屏障,粗哑的鸣声蓦地爆发出来,一腔紧赶一腔,密不透气,那样不要命的蛮狠,仿佛迸出绝命之声。

  跟人间相仿的是,有挣命一搏的蝉,就有恬淡佛性的灶马蟋。这种麻褐色的总藏身于犄角旮旯的小东西与普通蟋蟀不同,普通蟋蟀一身油黑铮亮,弹跳灵敏,鸣声嘹亮,一身傲气。而灶马蟋呢?背上覆一段极短的翅,象征了一下子罢了,将大部分柔软的肚腹暴露于外,处处透着柔弱。因为柔弱,便抵不过秋气的寒凉,总要寻找可钻的缝隙潜入窑里,偎住一角温温的灶头或炕墙,细细柔柔地唧鸣着。它不像大多数秋虫那样每唱一曲都竭尽所能,它只是试探,文文弱弱的,在众声喧哗中,唧——唧——低吟几声,像一尾小鲫鱼蹦出水面。

  昆虫的鸣声多是雄虫制造出来的。一入秋,繁衍的机会仅剩最后一轮,若不抓住机会,世间的一遭便是白走了过场。在一处院落的篱笆前,看见挂着高低错落几只蝉蜕,两三只干燥,三两只尚新鲜,引来苍蝇停落不去。在初秋羽化的雄蝉,想必生来就感到繁殖的压力,待腿脚翅膀变硬,必定竭尽全力擦摩振动,在天地间制造出最惊动心魄的声音。只是,雄蝉、雄蝼蛄、雄蟋蟀、雄草蛉、雄纺织娘们,在最后的时光里,用绝望打制希望,将短暂却是毕生的心力付诸最后的歌吟里,一腔一调迸发出来,对雌虫们而言,是怎样的诱惑与催促?

  在月光洗白的小径上,小小的黑影急急赶路,蹲下细看,是雌性的蝼蛄。略略四望,匆匆奔走者不止二三。她们被雄虫急迫的鸣叫催赶着,不顾一切奔向怦然心动的声线。看着赶路的雌蝼蛄们,我不敢再挪步。秋夜于我,是静悄净白的人世,于虫子,却是环环紧扣的生命短链。我脚下的一个不留神,就会截断一只昆虫拼尽全力的一生。

  在这大静中被秋风吹洗,秋虫的歌声越是繁密,人间越是清寂。当随心任意的脚步被一径唤偶寻伴的昆虫拦挡,使我停下来的,不是怜悯之心吧!是什么?是大寂静中的心惊。

  一盘石磨上,秋风几时送来一枚爬墙地锦的叶子,像一个小巴掌的暗影。捏起来,一只大蚂蚁却惶急地爬出来。蚂蚁会喊叫吗?或者,人的耳朵无法捕捉到它的声音。但见它没头没脑冲撞几步,立起来,触角向空中乱点,又落下,仿佛在困惑自己在迷途中暂栖的树叶何以不翼而飞。它一定看不到我,对它,我实在是个庞然大物。我们又是在秋夜的月色中,面目模糊,唯有剪影。看不见的危险从来不成为危险,它很快安定下来,在磨沿上张望一番,仿佛深悔自己夜不归宿,簌簌向地上爬下去。

  似乎任何族群中都有异类,就像这只独行于夜以叶覆身的蚂蚁,又像在人类的迷梦中清点虫鸣的我。月光像有魔法,会让万物感动,清光流泻在谁身上,谁就不可按捺地想歌唱。这只蚂蚁一定想唱歌,不然,它怎会在晴朗的夜里不肯归巢?我也是想唱歌的,只是,后天的教化将我的歌声摁在胸膛里,让我不能够,也不可以搅扰夜梦里的宁静太平。只能听,只能看,只能收集天籁,只能像怕冷的鸟儿一样,将鸣叫的喙藏在翅膀下面。在清凉的夜色里,所有的鸟儿,都藏起了喙吧。没有喙的鸟儿,在虫子眼里,都是温柔和平的吧。

  我清点了一面大野的歌声,没有一只昆虫能赛过一只蚂蚁。惊怔时为何失语,至美时何以失声。夜空里无涯的虚静包含着已知与未知。0是无,是有,是空空如也,是万物生长。一具躯壳,是活着的桎梏,亦是活着的无际。随着一只无声高歌的蚂蚁,我缓步归去。

  夜空,冷蓝依旧。

  (作者系甘肃省庆阳市教学研究室教研员、中国教育报2017年度推动读书十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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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教育报文化周末 04秋夜歌 郑晓红2024-11-01 2 2024年11月01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