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南疆学习生活了十余年,现在回过头来,让我感受最深刻的还是木器。因为有木器,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美,倒不是南疆的木器有多华丽,做工有多精巧,用途有多玄妙,而是在于从这些木器的身上我们能够触摸时间的体温与印痕。在我的心中,真正的美应该是发乎于心、自然流淌的,而南疆的木器上面,自然有这一层意思的抵达。 一 木器,是个高尚而文雅的名字。在我老家,大家统统将这一行当的人称为木匠,把其用具称为家具,当然家具并不一定都是木制的,或许木具更为合适。我想木具和木器还是不一样的,一字之差的背后恰是我们对待木头的态度。我个人是非常喜欢木质的,它温软绵柔也可顽固刚强,我们总是能够从木头中看到它的脾性。其实,世间万物莫不是如此,所以常常有经验丰富的匠人(长者)说,他能从一棵树的纹路里看出它的命运来,对此,我深信不疑。 器与具,均为用途。但是用了“器”字,就好比木头上戴了皇冠,有了光芒也有了色彩。孔子说,君子不器。意在说明君子不应该被某一种才艺所限制。换言之,匠人亦不器。南疆做木器的匠人或许是另一种君子,他们忠于自身的想法与需求,将自己对生活的理解,用每一个木器呈现出来。器,广布民间,总归是亲民的。对器的理解,我更喜欢《易经·系辞》中的那句话:“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对于我们普通人而言,此生能做到“器”已属不易,当然也有被谬赞为“大器晚成”的。其实,这些不重要,民间之美就是需要下里巴人,这恰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真正的需要。就像木器的诞生一样,在南疆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无论处于怎样的历史时期,木器从未撤退,它有时候甚至直接参与见证了历史。我们能从一片木简上放逐自己的想象,这是时间留下的证据也是馈赠。 二 南疆木器之美,美在浓郁的民族特色。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常常为自己感到自卑。因为身处在美的“漩涡”之中,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唱歌跳舞,一样也不精通。在南疆无论是在亭台楼阁还是在小巷深处,我们总能看到各式精美的木雕,它们古朴典雅,让人沉醉,但又让人眼前一亮,一眼便可看出区别于大多数地区的木雕。南疆的木雕甚至显得有点儿笨拙,拙中见巧,实为大智慧。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匠人自然会将它们融入木器的打磨中。故而,你所见到的都是浓郁的民族特色,若你运气好,碰上有人表演歌舞,你便觉得这木雕建筑与南疆各民族舞蹈交相辉映,浑然天成,倒是忘记了,这些木头是一刀一斧劈出来的。见木器,便可窥探人们对生活的态度和对世界的认识,所有精美的背后都是匠人的精心付出。我曾说过,他们是在木头上雕琢自己的人生。 若你能够静下心来仔细琢磨这些木雕,你便会发现,其实他们是在木头上营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现实之中的每一物都能在木雕中找到并与之对应。从植物的枝枝蔓蔓到绿叶鲜花,从天山雪莲的花蕾到葡萄石榴的果实,无不展现着南疆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他们开阔疏朗的人生态度。这些图案不是从抽象到具体,也不是从具体到抽象,它所尊崇的是一种近乎白描的客观,是一种真实的呈现,是一种形而下的坦陈。 南疆过去多沙尘天气,常有“一天要吃二两土,白天不够晚上补”的自嘲,正是在这种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之下,人们的房前屋后摆满了各种花草与植物,匠人们独特而精湛的工艺,将它们“复现”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木雕上,其用意自然是再明显不过了。须知晓的是,这一传统并非近一二百年才出现,而是已经融入各民族人民的生活中去了,成为他们生命的血脉,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当你理解了这层背景之后,再看这些木雕和木器,就会发现它们不光是单纯意义上的“美”,每一件木器的背后都是一段具有丰富内涵的生活史。它们饱满而坚挺,它们既是南疆的,也是西部的。它们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它们既是艺术的,也是生命的。 三 南疆木器之美,美在精湛的工艺技法。 什么样的木头做什么样的木器,这背后讲究的地方可多了。我在南疆采访了很多木器匠人,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木材的选择极为慎重。可以说,作为木器的“总设计师”,匠人要考虑到材质的方方面面,有的木头甚至要在阴凉的地方晾上两三年。这也符合南疆人民的生活习性,他们节奏舒缓,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放在他们所钟爱的事物上。木器就是其中一类。 木头的纹路承载的是树木命运的轨迹,它的色泽、软硬、平整度、光滑度,甚至是味道都会影响木器使用。不同的木头,对应制作不同的木器,甚至是同一根木头的不同部位也有差异。如何巧妙地利用好这些优点,有效规避缺陷,对于一个匠人来说是一种考验。 果木适合做乐器,胡杨木适合做打击器和大型木雕,榆木坚硬适合做廊檐栏杆花柱,桑木柔软可做洗手壶或都塔尔(维吾尔族民间拨弦乐器),巴旦木芳香可做装饰手工木瓶,白杨木可做擀面杖,苹果木可做学步车,桃木可做木盒,梧桐木可做达甫(手鼓),红枣木可做木梳……匠人根据这些特点,巧思妙想,运用浮雕、透雕、圆雕等多种技法,将每一根木头的“内涵”释放出来,创作了一种独属于南疆气质的美学。 我们可以通过木器上雕琢的痕迹看出匠人的初心,那上面有匠人的体温,有这片地域带来的慰藉,也有思想的火花、器具撞击产生的美。这种独特的生命体验,不是几句概括性的讲解词所能说明白的,它需要的是一种内心的感受。 我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诗:记忆中的风景不曾改变,每一块木头都有着自己的语言。匠人熟练掌握了这门语言,并用它来勾连世界。或许最高的技艺就是没有技术,这与文学艺术是相通的,守拙,无华。看见每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母亲在巴扎上为孩子挑选木勺、木碗的时候,那份从容与安稳大概是每一个匠人最想看到的吧。我想到我第一次写木器的灵感就来源于此,我看到那位母亲,她的母腹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木碗呢?这才陆陆续续有了《南疆木器》这本书。 四 南疆木器之美,美在实用与日常。 在收集采访木器的过程中,有一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当时我从一位少数民族朋友那里看到一张照片。从照片上看这是一件木器,造型很独特,美感十足,可是我在巴扎上却没有看到过。我讨教他此为何物。因为时间太长,他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拍的照片,至于木器的名称他也不知。用他的话说,木器是人们传统的手艺,时代的浪潮奔涌至今,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些木器在工业产品的大潮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我后来又陆陆续续问了几个维吾尔族朋友,他们都说没有见过此物。这更加激发我去写南疆的木器了,我不想有一天,我们的后辈也像我一样,拿着一件木器问满大街的人,没有一个认识它的。 此后,这件事一直成为我心中的疑虑。直到一次偶然的机缘,我在一位维吾尔族长者的介绍下认识了此物:肉式盘墩。其实它的用途有两种,一是相当于茶壶与托盘的关系,整个肉式盘墩是一个圆形,中间有一个凸起的“小柱子”可以用来放茶壶,下面的环形盘面则可以用来放茶杯。二是上面的“小柱子”即为“盘墩”,用来切菜或剁肉不会轻易飞溅。它兼具了实用与日常,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发挥过很重要的作用,但是现在却很少有人知道它叫什么,它的工艺是什么,它的用途是什么。 这样的例子绝不是个案,光是我在收集资料中就发现了很多失传或暂时退出历史舞台的木器,人们早已遗忘了关乎它们的一切。 每一件木器都是匠人的孩子,这跟我们写文学作品是一样的。它有多日常就有多珍贵,正如我在《杏木:阔休克或木勺》中所写: 南疆婴儿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事物就是木勺,它轻轻地在薄唇上舞蹈。 南疆老人眼眶里留下的最后影像也是木勺,它身体里的汤药被拒之门外。 一把木勺的生命往往超过百年,把一代代人活老,才愿意站到角落里去。 杏木香甜,在乡下,维吾尔族老人高兴的时候就做上几十把,不高兴的时候也做上几把。开心的时候,他用木勺搅动一部乐典;不开心的时候,他就用木勺搅动秋天的蜂蜜。 “冒地而生”,器美不言。 透过木器,我试图在纸上唤醒它们蓬勃的生命。 (作者系青年作家,本文图片选自《南疆木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