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兮镇诗篇》,初看以为这是一本诗集,一本关于扬兮镇的诗集,这个取自《诗经》“抑若扬兮,美目扬兮”的千年古镇,对于漂泊在外的江南作者许言午,其向后看的怀旧叙事想必寄寓了无尽的乡愁和诗意。然而,开篇的一场瓢泼大雨,一条坑坑洼洼的黄泥路,把我们带到了1984年9月1日那个老旧残破的泥泞小镇。没有细雨氤氲的朦胧静谧,也没有雷霆万钧的摄人心魄,随着扬兮镇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水坑赶路”,一双崭新鲜艳的红色高筒雨鞋出现了,随着被定格在黑白两寸照中的丁晓颜的粲然一笑,一个有关扬兮镇的从容而盎然的故事徐徐地展开。作者在封底坦言:“多年来一直存有一个念头,想着有一天要用笔讲一个关于故乡的‘白话’。白话也是家常话,将日常生活中被遮蔽的一部分柔软和不屈呈现出来,让现实世界里常常被阻断的歌与哭,在一个由字词句构筑的烟火人间,为你我所听闻。” 于是,一个“白话”构筑的烟火人间,从“菜泡饭”“素烧饼”“疯女人”“石板桥”“无名巷”“瑛阿姨”“老戏文”等七个章节的目录中袅袅升起。在这些日常性的烧饼酱菜和居住空间里,呈现出相依为命的母子间的隔阂压抑,祖孙两代人的默默搀扶,被情所困的美丽的花癫女,洒满激情初吻的小巷石桥;作者还细致描绘了小镇人如何做米羹、舞竹马、祭拜祖先,以及街头巷尾不时传来的泼皮耍赖、家长里短、喧闹无聊……这里的时间和空间,是琐细的、现实的、情感性的,但又不是张爱玲式的精致敏感孤傲,更不是新写实零度情感的庸常呼吸;这里的男人和女人,或倔强或痴情或优雅,按着各自的节奏、朝着各自的方向,缓缓向前,渐行渐远,就像小镇南边那条自西向东、奔流不息的扬兮河。“每一个作家心里都有一条河流”,闪耀于扬兮河上的那颗流星属于丁晓颜,因为丁晓颜就是扬兮镇。 丁晓颜是个木讷愚钝的女子,自幼记性不好,喜欢古典诗歌的母亲给她的那本《唐诗三百首》密密匝匝,她总是记不住,相比聪慧善记的姐姐,脑笨口拙的她不被父母和世界关注;但她能感受到奶奶房间里特别的孤单的气味,自小喜欢在厨房里干杂活打下手,初中毕业后没有遵照父母安排学牙医,而是跟着外公做烧饼;家中三位老人因为有了她的陪伴照顾而安然地走完人生最后的时光……丁晓颜从容淡然地穿行于扬兮镇的无名巷,当别人耻笑她又笨又傻时,当现实与憧憬龃龉时,她并不在意,因为“她有自己的天气、地图和视野”。扎根在千年古镇,随着水流一路而下,遵循内心和身体的真实,献身于自我的生命时间,这是丁晓颜的感官自洽,是由一个接近自然、顺从本性的身体中产生。所以,丁晓颜的愚笨不同于《尘埃落定》中旨在“胸怀天下”的傻少爷,也不是鲁迅笔下被生活压垮的呆闰土,更不同于《喧嚣与骚动》里永远长不大的笨班吉。她从自身感官出发,在“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柔软与不屈”中,悠闲、庄重、质朴地构筑着属于自己的“歌与哭”。但简单而饱满的丁晓颜,终究是孤单的,因为从小她就把孤单藏得很深,深到她自己竟也察觉不出,就像这座藏于深山千年的古镇。此时此刻,丁晓颜与扬兮镇倾听着彼此的孤单,她自始至终守候着小镇,她的坚守和孤单是扬兮镇的灵魂和中心。 不可否认,男主人公张咏爱吃丁晓颜烧的菜,也迷恋她的亲吻和身体,但她对现状的自足感,尤其看到她不厌其烦、精益求精的耐心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全部的人生,尽在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间,就会让他生出莫名的恐惧感与空虚感。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他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他并不清楚。他只是迫切地想要逃离扬兮镇,逃离这个囚禁于群山之中的“城堡”,就像张贤亮笔下的章永璘,以追求更广阔世界为由而选择离开马缨花、黄香久。张咏走出小镇,躲向远方。丁晓颜的诗意与情感,在张咏的乖戾的向外看的梦想打拼中,显得那么孤单与无奈。在扬兮镇故事的“终章”前,在古镇进入大拆迁大发展的前夕,丁晓颜意外死于一场由于老房子电路陈旧而引发的烟气中毒。作者让丁晓颜∕扬兮镇在旧城换新城的现代化改造之前定格,这是一种不舍和坚持,因为死亡表达的是再也无法逃离的时间性存在。《唐诗三百首》的诗意世界,不是望向远方的空间凝视,不是花团锦簇、热热闹闹,而是指向了精神性的内在情感。丁晓颜在《风的季节》的轻柔歌声中安然地告别了她的扬兮镇,意味着自我感知对现代性空间的拒绝、对远方的放弃。这是她情感和心灵的自然流淌,默默流向那个孤单的气味之地、风的季节;更是一种情感的召唤,是声音和气味作用于心灵所引发的情感的召唤。而接下来,快速进入21世纪的“终章”篇,丁晓颜的母亲胡美兰退休后热衷于去老年大学教授《唐诗三百首》,小镇唯一的照相师傅也返回老家重新当农民,而远方的张咏则回到扬兮镇开办“春晓居”民宿……本书作者许言午似乎就是那个徜徉于厚重绵延的时间之河、从“序章”开始一路打捞旧诗章的怀旧者。 评论家路文彬在《我从不怀疑文学可以拯救众生》中说:“文学用想象护卫着我们,来应对现实这个最大的敌人,它欺骗着现实,同时也修正着现实;最终,它是要我们同现实达成和解,进而让我们爱上现实。”从这个意义上说,许言午显然试图用丁晓颜的逝去来修正现实,用她的孤单和诗意护卫着、想象着、召唤着远方亲人的回归与和解。这种被修正被想象的诗意情感又进一步转化为小说叙事技巧的自然和圆润——缓慢推进的节奏,简约古雅的工笔勾勒,类似章回体环环相扣的情节结构,故事讲述者的时隐时现。许言午这种接近古典式的讲故事方式,以及为逃离小镇的张咏所精心设置的回归路径,无不显示出作者对诗意的古典世界的召唤。显而易见,这样的召唤和回归,确乎不会通向悲剧美学所产生的痛苦、悲壮和毁灭,而是在“柔软和不屈”中承载着“诗篇”所构筑的淡淡的哀伤和孤单。只是,那个孤单的美丽女子,那张黑白两寸的单人照,因为没有丰富绚烂的色彩而逐渐暗淡、遥远。当张咏再次想起丁晓颜的那双雨鞋,其实是鲜艳的红色,她已安葬在塔山;而且他至今也无从回答或只是回避她信中的那个问题:“风把故事吹向扬兮镇,这里是不是真的比别的地方多出一天?” (作者单位系北京语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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