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文化周末
2024年07月19日 星期五
洛阳亲友如相问 吾心依旧向长安
潘飞

    中国国家博物馆霍宏伟先生化用南宋词人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一词中的名句,为其新著《望长安:海外博物馆收藏的中国故事》定名,极具深意。公元1175年至1176年,幼安先生任江西提点刑狱,来到造口,被昼夜奔腾的滔滔江水引发无穷心绪,便书就了这首波澜起伏的千古绝唱。“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中的“长安”明指前朝国都,暗指今朝汴京,在有力的顿与挫间,家国沦亡之创痛和收复无望的磅礴之激愤被渲染到令人痛心疾首之境地。

    其实,以“长安”作喻者,历代皆有名句,如汉代王粲“回首望长安”、南朝谢朓“灞涘望长安”等。而在唐代,文人更将“长安”奉为精神高地。王勃《滕王阁序》通过“望长安于日下”,慨叹自己时运不齐、命途多舛。诗仙李白更是把“长安”意象屡屡挂在笔端:“西望长安不见家”“正西望长安”“却望长安道”“水澹望长安”“四海望长安”“还同谢朓望长安”,道尽了诗人去国怀乡的杂陈五味。

    唐代以后,“长安”逐渐成为不得志的落魄士人或文人们心中一个含有某种精神原乡意义的文化符号。比如“长安”在元代张可久“望长安,前程渺渺鬓斑斑”中,喻指元朝廷所在地大都;在宋代胡世将“北望长安应不见”中,借指汴京,代表已被金人占领的中原大地。更有甚者,宋代贺铸《望长安》、刘攽《灞涘望长安》、刘敞《同徐监簿灞涘望长安》,明代胡应麟《凌晨起梯鸟道抵玉岩寺望长安宫阙题》等更是直接以“望长安”为题,直抒胸臆,阐发幽幽怀古之绪。

    除却“看”之明意,“望”字还被人们寓藏了“期盼”“希冀”等暗意,所以才有“望断天涯路”等说。霍先生此书以“望长安”为名,为的是向世人代言“流落海外华夏国宝的心声”。从书中可见,出生和成长于洛阳的霍先生多以洛阳金村战国大墓、龙门石窟佛教造像、洛阳邙山南麓古墓出土三彩俑以及昭陵六骏等唐代两京地区顶级造物为例,这种略显刻意的选择,不是“私心”,而是“乡情”,是一个洛阳人,一个血脉里奔流盛世文明基因的“文物大省”的后世人对先祖灿烂文明的追怀。

    作为文博工作者,霍宏伟先生对流失海外的中国文物的关注和研究可谓竭尽全力。1985年,大学教材中短短10页的《帝国主义盗窃洛阳文物纪略》一文刺痛了他年轻的心灵。作为国博学者,霍先生前往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费城艺术博物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波士顿美术馆,英国大英博物馆,日本泉屋博物馆实地考察,目睹了那些散落于海外的中国文物精品,又参与国博大型丛书“海外藏中国古代文物精粹”等图录文物条目的撰写工作,以其专业积淀按图索骥,追寻了这些流失文物的前世今生。2018年11月23日,霍宏伟先生还赴英迎接圆明园旧藏青铜器“虎鎣”回国,飞机落地首都国际机场跑道那一瞬间,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作为专家组成员,霍先生亲眼见证过国宝的回归,又比寻常人多了几分慨叹和愤然。

    霍先生在撰写书中各文时所使用的研究方法,展现出文博专业研究学者的严谨和缜密。如他在研读、分析相关文献及墓志资料的基础上,详细考证大英博物馆馆藏的唐代三彩文官俑出土墓墓葬方位、墓主人生平事迹等问题,对英方同行的观点进行了校正,认为其应来自“刘庭训墓”,而非英方之说的“刘廷荀墓”。霍先生又对该馆所藏宋代银盒之功用进行了补充,认为其应是银镜奁,后被英方采纳,改变了原有的呈列方式,“彰显了在研究海外藏中国文物方面,中国学者本该拥有无可置疑的话语权”。

    对于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馆藏骑马女俑出土地点为陕西或河南之说,霍先生通过比较国内陕西、河南唐墓出土同类骑马女俑,作出了更为精确的判断:其出土地点应在今陕西地区,而非河南。除此之外,霍先生又使用“由小见大、以物论史”之法,通过该女俑管窥了《大唐新语》《旧唐书》所载的唐代妇女骑马出行装束折射的社会发展变化,以一件小物鉴照了一整个时代的文明。

    在中国历史长夜里,“长安”灿然如炬,总是吸引趋光的人们仰望、追寻它的文明之焰——“望长安”,曾经是不争气的朝代、不得志的人对历史盛世、人生巅峰、仕途顶端的怅然缅怀。文物无言,但历史有声,我们可以从《望长安:海外博物馆收藏的中国故事》中,读到霍先生对因国运不济而背井离乡的文物“哀其不幸”之叹息,读到霍先生对20世纪初因愚昧和贪欲,买卖、偷盗中国文物等中外各方不耻行为的“怒其不争”之愤懑,更读到那些依然散落于海外的一千万多件“文物游子”的心声,它们似乎在回应霍宏伟这些“洛阳亲友”们投去的痛心、殷切的盼归的目光:“洛阳亲友如相问,吾心依旧向长安。”——我想回家!

    我们评价一个文明,常以它创造了多少令世人惊叹的造物为标尺。但我认为,既要“造得出”,还要“留得下”“守得住”“传得久”,这便是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背景下我们研究海外流失文物回归之路的终极价值。“望长安”,此中深意更是指,应该让海外流失文物回到它们的故土,回到以“长安”为标识的强大的中华文化母体中,因为中国国内有太多它们的“亲人”,有数据丰富的“基因库”,便于中国学者们“滴血认亲”,探究它们究竟姓甚名谁抑或来自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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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教育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