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4月23日,第28个世界读书日,中国人民大学校友会邀请我给全国校友在线做了一场讲座,题目是《〈人间词话〉话人间》。很多在校生看到海报后,当天晚上也来到“校友之家”,现场参与了这次活动。讲座结束之后,我收到很多已经毕业的学生发来的微信,除了久别的寒暄、真诚的问候之外,更多的是他们对大学期间《人间词话》这门课程的深情回忆。有一名学生发微信给我说:
如今尚能保持一颗“能感”之心,最得益于大学时代老师的每一堂《人间词话》课。今春又常常想起李煜的《相见欢》,王国维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有气象,如今方知这九个字,竟将大学四年的人生体验写尽大半,又惊觉人生亦似此般。四年所历,如春花次第盛放,却也在“朝来寒雨晚来风”中零落成泥。大学时代最开心的是在老师的课堂旁听,今晚又邂逅老师的《〈人间词话〉话人间》,我的“人间”,何其幸甚!
我在人大开设《人间词话》这门课,带领学生们一起品读《人间词话》这本书,还要追溯到2020年初,其时新冠疫情正在全球蔓延,学校也通知所有课程改为线上教学。有一天,校学生会的负责人联系到我,问我是否愿意加入学生会的“领阅计划”,成为人大学生线上读书活动的“领阅人”,带领广大学生阅读一本人文经典著作。在了解具体细节之后,我欣然接受了邀请,并在与学生们充分商议之后,计划用12天的时间,带领大家精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通行本的《人间词话》只有64则,因此,根据内容的难易程度,我们计划每天读5则左右。具体的领读程序是这样的:围绕当天的阅读内容,由我预先提供相关参考文献及思考题。学生们则结合我提供的参考文献和思考题,提前做好当天阅读内容的预习。若有问题,则留待晚上在线集中探讨。这样的领读,以问题为导向,而且时间安排紧凑,大大提升了学生们的阅读效率,也拓宽了他们的阅读视野、增强了他们的阅读深度。所以,当12天的领读结束之后,学生们都深感收获颇丰。有一名学生在学生会公众号的留言栏中写道:
12天过得很快,每天读几则短小精悍的词话,信笔写下自己的感想,和大家一起一天不落地积极打卡,好像之前那种无所事事的颓废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陶醉在诗词的美好境界和一流词人的人格魅力之中。子辉老师旁征博引、无限延展的精彩讲解,也让我对诗词、对历史、对人生,都有了更深刻的领悟。我以后也会带着这份对古典文学之美、对生命之美的热爱,继续诗意地生活下去。
也正是通过这次领读活动,通过与广大学生在线上的正面交流,让我对《人间词话》这本经典著作的认识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以前我自己读这本书时,由于受学界主流观点的影响,一直把它当作一本专门的词学理论著作看待。但很多学生在读这本书的时候,不满足于对王国维词学理论的简单了解,而是进一步追问王国维所提出的“境界”的深层内涵以及他写作《人间词话》的心理动机。正是在这种领读氛围中,在与众多学生的思想激荡中,我渐渐重新建立起对《人间词话》的基本认识:《人间词话》除了是一本词学理论著作之外,更应该是一本由于思考“人间”而寻觅人生如何安顿的著作。这是因为王国维生逢中国近代国力最为贫弱、政治最为动荡、思想最为冲突的一个时代,加上他个人“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因而,思考并解答时代与人生的问题,便成了他必然的选择。他曾经在自己的诗中说:“不有言愁诗句在,闲愁那得暂时消。”因而,在古典诗词中寻觅一种“境界”,以实现自己在“人间”的超越,进而安顿自己的灵魂与生命,便成为他写作《人间词话》的动机与动力。所以,我们可以简单地这样表达——《人间词话》话“人间”!
后来,我向教务处申请开设了《人间词话》品读这门课程。每学期的第一堂课上,我都向学生们直接亮明这门课的基本观点:《人间词话》话“人间”。这也是去年世界读书日,面向全国人大校友,我以此作为讲座题目,其背后的个人学术成长历程。所以,那天晚上讲座一开始,我就解释了这一题目的来由,并真诚感谢当年那一群陪伴我交流与思考的学生。名义上我是那一次读书活动的“领阅人”,但其实学生们的反馈与提问,却给予了我更多的启发和滋养。我们的“人间”总有波折,但我们将“心”安放在王国维的“境界”之中,却获得了意料之外的自在与充实。这或许就是书本阅读与现实人生彼此互动的意义之所在吧!
当然,阅读要实现这样的意义,达成我们所期望的目标,其前提是我们所选择的书籍最好是经典之作,其中所蕴含的思想情感、所提出的理论观点,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对读者的心灵、精神有一种慰藉、拓展与提升的作用。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正是这样一本书,它之所以成为中国近代最负盛名的一部词话著作,除了第一次在中国古典诗词的评论中融入了西方美学思想,更为重要的是,它突破了中国传统的世情、伦理视域的限制,借助古典诗词的评论,实现了对“人间”(人生)超越性的、哲学式的审美思索。举个简单的例子,《人间词话》第十三则,王国维说: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南唐中主李璟的这首小词《摊破浣溪沙》,写的是一个闺中女子对戍边丈夫的深情思念,以及自己独守空闺的寂寞与年华渐老的伤悲。所以自古以来,文人学者们都认为其中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写得最好,原因在于这两句语词精切、对仗工整、意象密集,非常集中而细腻地表达了闺中女子相思的情感主题。然而,王国维却由此感叹“解人正不易得”。在他看来,人们之所以欣赏这两句,只是读出了这首词的表层意思,而深隐在这首词中更为本质的情感,则是令人“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众芳芜秽、美人迟暮”来自《离骚》,作为一种悠久的文学典故与表达传统,它经常用来象征美好事物的凋零、青春芳华的流逝,抑或人生理想的失落。这就已经突破了这首词原本的爱情相思的主题,具有了一种思情与哲理的升华,而这正是王国维所标举的“境界”的根本特性。它让我们读者在产生强烈的生命感发的同时,迅速从现实的、功利的时空中超越出来,从而在另一个更为深远的艺术时空中获得了暂时的审美愉悦与心灵自由。
《人间词话》这本书最大的价值,就在于它揭示了词的这种“境界”,照亮并安顿了每一个读者被压抑的心灵。一次期末结课之后,一名学生有感而发,写了一首小诗发给我,其中有这么几句:“翻覆人间欲话难,拨云终见梦中山。登临一览众峰小,始觉词家境界宽。”我相信,他已经读懂了《人间词话》,他的内心别有一番“境界”可供栖居,行走在“人间”的他,自是会更加自在与从容。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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