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就《活在课堂里》之后,我发出声明:“在随笔写作的意义上,本书将成为我的告别之作……随后我将回到学术研究,回归作为教育学理论研究者的本分和使命,继续攀登理论的高峰。”很快便有不少朋友劝我“三思而行”。尽管这一决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因而难以更改,但友人的劝告引发了我从另一个角度进行反思:是不是将“随笔写作”与“学术研究”割裂开来、对立起来了?是否暗含了一种不应有的前提预设:随笔不是理论,与理论无关?
由此一来,如何认识随笔,特别是教育随笔的性质、作用及其写作,就成为一个不得不审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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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为例,最初踏上随笔之路,源头在于自身的“文学情结”。少年时期的作家梦、大学时代的文学练笔、坚持到现在的文学阅读,贯穿始终的是我对文学的默默挚爱。我所学专业虽然与文学无关,但人生早与文学结缘。当初为哲学家周国平的著述所触动,首先还不是他的哲学感,而是他的文学感;不是他的哲思,而是他的文笔。
文学的体裁与样式丰富多彩,随笔只是散文的一个分支,在文学殿堂中的地位似乎远远不如诗歌、小说,为什么唯独选择了随笔?首要的原因与随笔的特性有关,其精髓要义在于三个字:一是“随”,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因而自由自在,既可以高歌长啸,也可以轻歌低吟,甚至只是长吁短叹,都足以让思绪与情感破茧而出,尽情挥洒,随处飞扬……笔随心动,笔随意动,笔在心在,笔心合一。二是“真”,真正的随笔无需虚构,人物真实,情节和细节也是真实发生的,而且显露出的都是真性情。只有表达了“真情实意”的随笔,才是真随笔,才是好随笔。三是“常”,随笔总是日常、家常和平常的,是文学百宴中的一日三餐。所以,不是人人都能写诗歌、写小说,但人人都能写随笔。至于随笔品质的优劣高下,那是另外一回事,如同生活品质也有高低一样。不论品质如何,每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过好日子,享受生活。
相对而言的自然而然、轻松闲适,易于让写作者进入一种自由、舒展和坦然松弛的状态,随笔因而成为更接地气的文学形式,更容易走入寻常百姓家,与众人亲近相融。如此,并无多少文学之禀赋的我,才得以步入随笔的世界。当然,身为教育学理论研究者,我与随笔的结缘还有另外两层原因。一是与“教育”相关。多姿多彩的教育生活,不仅是做出来、想出来、悟出来的,也是写出来的,尤为需要随笔这种最贴近教育地气的文体语言来描述和表达,透露出教育实践的原汁原味,展露出教育大地的真实原貌。以“教育随笔”为代表的“教育写作”,已然化入教育生活,与教育实践、教育反思等联结为一体。二是与“教育理论”相关。任何理论既需要适切的研究方式,也需要适合且多维的表达方式,包括随笔式的表达。面对宇宙、自然、人性、教育以及科学等复杂的研究对象,只有一种表达方式(如“论文体”式)显然难以言尽和穷尽,都不足以展现其全貌,唯有通过多元文体的交融互补,走向“复调式表达”。包括《教育与永恒》《活在课堂里》等在内的格言体与随笔式表达,都是我尝试理论表达多样化、复调化的一种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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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教育随笔经历及其蕴含着的对教育随笔的需要,显然无法替代大多数教师的需要,依然难以完整地回答:教育随笔与教师有什么关联?教师为什么需要教育随笔?
首先,教育随笔是教师技能的一部分。在知识高度繁盛的年代,是否学识渊博,已不是教师何以为教师的主要标识,教师不再是知识的垄断者。除了基础性的师德和精神之外,教育教学专业技能或基本功,包括备课、上课、说课、评课、观课和写课等六课技能,在教师素养体系中的地位愈发凸显,转而变为安身立命的核心特质。“写课”之所以放在最后,不仅表明了它的“综合”功能、体现了它的“提升”价值,还说明了它的“转化”意义:把备出来、上出来、说出来、评出来、观出来的都“写出来”。除了写出“课例”“论文”和“专著”之外,写出“随笔”,同样也是写课内容的重要组成。以此视角观之,教师具有“写作者”的角色,“写作实践”理应是教育教学实践的一部分,是教师的一种基本实践技能。
其次,教育随笔是教师生活的一部分。既然随笔写作属于日常,和备课、上课等一样,是教师的基本技能之一,它自然成为教师面对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无论是阅读,还是撰写教育随笔,都是对教师日常生活的模拟、展现、表达和保存,成为教师“存在”或者“活着”的见证:我上故我在,我写故我在。在教师貌似琐碎庸常的生活长卷里,随笔式的文字和写作,足以让教师生活广袤起来,甚至高远起来。任何写作,都是一种对生活的凝视和关注:专注于教育生活中的一个瞬间或一段长度,还有高度,让写作者时不时抬起头来,往更高的方向眺望。假若刨根问底,文字即生活,它无关身份、荣誉和地位等外在之物,只是自我观照、自我梳理、自我表达,这注定是一场平静安定的旅程。忙忙碌碌、纷纷扰扰的生活,有时需要寂静,写作可以让人寂静起来,让每一个被教育、被课堂、被学生激荡的教师灵魂,通过文字走入静定,被静好时光包裹,把身为教师的那一丝丝灵气、一缕缕灵感或一片片灵光,铸成文字,留下印记:“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飞鸿留下的“爪印”便是教师生涯的印证和存活过的证据,并被他人所见证,如同作家庆山所言,“写作意味着存活。当人写成文字,它们在时间里生长。当读者阅读并记在心里,文字在流动的载体之中实现能量的呈现。它不会熄灭。写作行为,是在他人的心识中实现一种‘不死’”。
再次,教育随笔是生命成长的一部分。随笔式的写作仿佛一根纽带,在课堂与人生之间、在课堂与生命之间、在自己与他者之间建立根源性的联系。这根纽带并非固定不变的缰绳,而是具有延展性和生长性,因为它有助于教师“看见”“建构”和“提升”。
在“看见”的意义上,最重要的是“见己”。与所有的写作类似,教育随笔写作是一种复杂的“谛听”“拉开”和“揭示”:谛听教师内心的风声与雨声,拉开内心的帷幕,从中看到真实、美好、向善的东西,看到灵魂漫游中所经历的荒寂森林和深沉暗夜,揭示真切触底的内在需要,揭示心灵中的诸多和谐与冲突、坦途与险峰、软弱和坚强、寂静与躁动、沉寂与喧哗……如上因写作而来的拉开与揭示,充满了省察的艰难,内蕴了丰富的人生体验,体验教师生活中千般万般滋味,还有冷静的警醒和觉知,知悉自身的边界与局限,敏感于日复一日的机械性、重复性教学引发的灵性与情感的丧失、枯萎与麻木,也有对自身教育行为的洞察和调校,更有克服和超越,走出内心的变幻起伏、迷惘、焦虑和矛盾,培养不被外在的动荡干扰内心的能力。即使做不到“入圣”,起码创造了通过随笔写作沉入于自省、沉淀和静定,迈向“入格”和“入道”的可能……以教育随笔写作的方式,在严峻的教育试炼中,迫使自己更加认真、更有深度、更有远见地看待身为人师的人生。在这个意义上,教育随笔为教师提供了自我挑战、自我洞察、自我通关,以及在自我修行、自我救赎、自我和解中自我完成的机遇。通过这一系列机遇的涌现,让“我”看见自己如何度过教师的一生,如何走向生命的旷然莹彻。
“见己”之后,就是“见人”了。自结纽带的教育随笔,有助于连接他人、看见他人。首见之人是“学生”。许多教育随笔呈示了丰富微妙的师生关系,使得作为教育对象和育人目标的“学生”,在教育随笔的观照、勾勒下,愈发真实、具体、准确和立体。所见之人,还有作为教育合伙人的同事、家长等。他们既是教育随笔写作的对象,也是写作者的伙伴。借助对他们的书写与洞察,拓展了写作者自我的边界:把更多的他人与他在,更多的外人与外事,都包容进自我的世界里,如此便拥有了将他人和周围环境包容进自身的阔达胸怀,进而能以喜悦、善意、真挚、质朴、容纳的心态,对待身外之人和周遭之境。此时此刻,见己就是见人,见人也是见己。
在“建构”的意义上,教育随笔阅读与写作的过程,实质就是自我精神建构的过程,一段段文字的流淌、铺陈和捶打,将已有的生活经验粉碎、研磨、黏结,成形为自己强大的内心结构,仿佛建造一座恢弘的宫殿。不过,最彻底的建构,指向于教师的生命之根。戏剧舞台上的演员们,大都知晓“戏根”不能散、不能丢,它是演员的魂魄。同理,教有“教根”,育有“育根”,师有“师根”。教育随笔的写作,既是“守根”,更是“建根”,在对根的守护与建构中,写作者经历了一次次具有蜕变性的提升,提升了精神的能级与思维的层级。在写就《活在课堂里》之后,我曾感言道:“通过此番新的奔跑,朝着自我生命进化的目标又迈进了一步。”这样的随笔写作,同时升华为促进生命维度迭代升级的一种方式。
最后,教育随笔是他人生命的一部分。这里无疑蕴藏了对随笔意义的更高期许,由己推人:或许因缘际会,自己写出的教育随笔,在某一个瞬间,文字里闪耀的灵魂火光,照亮了他人,乃至在别人的心中点亮了一盏灯,点燃了一束火焰,或者文字中的生命能量,得以被阅读者吸收、转化和塑形,成为他者精神宫殿中的一块砖、一片瓦,抑或是一根柱石,这样的随笔,不只是建造了一座大厦,而且铸造了一艘船,在渡己渡人中产生了育人的效果——育己育人,成己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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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如何写好教育随笔,则永远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话题,始终与写作者的切身化、私己性的生命体验息息相通。我不妨尝试性地提出三条个人建议。
第一个建议,习惯,习惯,还是习惯。打破对写作的畏惧,破除写作的神秘感或者神圣感,置身在流动不息的教育生活长河中,一旦有了感触、感悟、感想,就随手、随时、随地写下来,把那些哪怕微弱、微暗,但发自内心的火花,转化为不会被微风扑灭的火苗和火把——这是随笔之“随”的原初真谛。只有把随笔写作变成习惯,它才会“随之”融入写作者的生活和生命里。彼时彼刻,当写作者安坐下来,就得以暂时脱离外境的诸种束缚与烦扰,获得清明洞彻的内在意识,一种基于教育随笔写作的终身习惯方可逐步养成。写作习惯的养成,才会有日益丰厚的写作积累,才可能从量的累积走向质的蜕变。
第二个建议,标杆,标杆,还是标杆。寻觅某位足以让自己心领神会、怦然心动的作家的某一作品或者全部作品,标举为学习的对象和标杆。其实这也是最适合自己生命成长的法门,反反复复地细读、研读和磨读,就像我当年读过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周国平的《人与永恒》一样……直到把这些浸润了灵魂气息的文字读进心里去,化成自己文字的精灵和生命的气质。
第三个建议,打磨,打磨,还是打磨。文字的功夫,最初是读出来的,但最终是磨出来的。把每一个字与词,每一种情与意,每一次思与悟,都一遍遍地揣摩、一道道地研磨,如同雕刻家手中的木器、石器和瓷器,反复敲、反复磋,反复磨……在一心一意、“一意孤行”式的全神贯注、翻来覆去的写作磨砺与熬炼中,会有看见、必有建构、定有提升。
(作者系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教育部中学校长培训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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