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5月27日 星期五
不做无聊之事 何以遣有涯之生
——“庐山烟雨浙江潮”较真记
李鹏

    一日,我收到一条转发的短视频,画面是一个人在讲一首诗:“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视频中介绍说这是苏轼生前留给他儿子的最后一首诗。作为以古典文献为业的人,我自认为对苏轼的作品还算熟,却不知道这首诗——“一事不知,儒者之耻”,心下便觉得有些惭愧。但苏轼最后是死在常州的,他的绝笔,历代注家多认为是《答径山琳长老》,我怀疑视频里那人在信口开河。

    小孩放学归来,我跟她说起这首首尾相环的诗,她也觉得好玩,认为这可以用来描述考试的心情:考试前惶惶不可终日,考完觉得也不过就那么回事。她问我诗题是什么,我说这就查。我先用“文渊阁《四库全书》全文检索系统”查了首句“庐山烟雨浙江潮”,居然没有记录。我不甘心,于是登录“中国基本古籍库”,这可是目前收录古籍数量最多的数据库。让我没想到的是,竟然也是一无所获,一条相关记录也没有。我生怕是因为诗句有异文,于是变换关键词串检索,结果仍没有。我大奇,只好有些尴尬地跟小孩说:明天我查出来告诉你。

    第二天,我先上“读秀中文学术搜索”检索首句,在检索结果中,绝大多数说这是苏轼所作,诗题或作《观潮》,或作《庐山烟雨浙江潮》,但也有说是邵雍所作《首尾吟》。邵雍,字尧夫,是北宋著名理学家,有《击壤集》,卷20有135首《首尾吟》,但其首尾都是“尧夫非是爱吟诗”,其中并没有这一首尾都是“庐山烟雨浙江潮”的诗。我直接翻检了《苏轼诗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以及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等人主编的《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纸质书,二书均附有篇名索引,并没有找到相关诗题。因为手头没有中华书局的《苏轼诗集》,故没有翻检,但我用了古联公司的“经典古籍库”检索,该库主要收录的就是中华书局出版的基本古籍,也没有。至此可以肯定,古今苏轼诗集中都没有收录这首《庐山烟雨浙江潮》。难道这是苏轼集外佚诗?

    如果是集外佚诗,那这首诗最早出现在哪本书里?由于中国基本古籍库没有相关记录,我怀疑会不会是在杭州地方志里收录的佚诗。于是我登录“中国数字方志库”,检索后一无所获。这时我又开始怀疑这诗是不是晚清近代人所作,于是登录“瀚堂典藏”检索,结果在日本1934年印行的《大正新修大藏经》“续诸宗部二”收录的两个日本禅师语录《槐安国语》卷5以及《月坡禅师语录》卷4里检索到诗句,但都没有提作者和诗题,另外在1925年的《华国》以及1936年的《申报》中各检得一条记录,前者说是苏轼的诗,没有提诗题。我接着检索“瀚文民国书库”,共检得5条记录,其中贾丰臻编《佛学易解》(商务印书馆,1916年)第64页有:“苏东坡诗曰: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无别事,庐山烟雨浙江潮。浙江为吾国有名风景之地,以此喻佛界。”陆翔辑《当代名人新书信集》(上海广文书局,1920年)第176页有高语罕《与朱一公论学》一信,开头写道:“你问我钱塘观潮底状况,我实在不愿意说:因天下事总是一种假相、幻境,没得这一种假相,没得这一层幻境底时候,以为到了这种境地,得了这一种假相,便是无上幸福,苏子瞻所谓:‘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既到还来无别事,庐山烟雨浙江潮!’真正不错。”二者都说是苏轼诗,但没有诗题。

    遍寻不得,我怀疑在后人所编与苏轼有关的集子中是否有可能收录了集外诗,于是重新检索四库书系目录,发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册里有明人凌濛初所辑《东坡禅喜集》14卷以及清人王如锡所辑《东坡养生集》12卷,于是翻检一过,仍是一无所获。后来在日本国会图书馆网站检索,发现有中野伯元刊的《新刻东坡禅喜集》9卷的影像,于是也翻检一遍,但也没有找到。

    一天翻检下来,晚上我的眼睛已经受不了了。滴了眼药水后,沮丧中,我上网用百度搜“庐山烟雨浙江潮”,在铺天盖地的“这是苏轼最好禅诗”的结果中,忽然发现“知乎”关于“据传作者为苏轼的《观潮》最早出自哪本古籍”的问题之下,去年已有人进行过类似的搜寻。其中网名为EukleidesWong和赵学浩的网友从日本禅僧编纂的《禅林句集》(又名《句双纸》)里找到这诗被安到苏轼头上的一段轨迹,赵学浩认为1688年本《句双纸》是已知最早的将此诗作者标为苏轼的书,只是日本禅僧以什么为依据,把这诗说成是苏轼所作,我们仍未可知。

    此外,国际人文学会(加拿大)主办的《文化中国》2021年第3期刊登了中国苏轼研究学会李公羽论文《“庐山烟雨浙江潮”并非苏轼作品》,但我没看到这篇论文全文。

    最终,折腾了快两天,问题其实仍没解决,只能说这诗不见于传世的苏轼诗集,不一定是苏轼写的,而从现在发现的文献来说,可能是日本人最早说这诗是苏轼所作,但不清楚他们这么说的文献依据是什么。因此,目前包括大量专业研究人员在内的人们将这诗说成是苏轼所作,其实未必是对的。

    跟孩子说了之后,我有点儿兴味索然。聊以自慰的是,借此机会翻了《东坡禅喜集》和《东坡养生集》,看了之后既感慨苏轼的巨大市场号召力,又赞叹明清书商真是会选题。

    古人云:“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此番搜寻,真可谓:动手动脚又费眼,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生涯如此亦可怜。

    是为记。

    (作者系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教授)

分享按钮
中国教育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