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6月04日 星期五
这堂数学课让我热泪盈眶
李镇西

    编者按

    名师的课堂有何特别之处?不同身份的人、站在不同角度,看法都不一样。课程周刊开设“名师课堂观察”栏目,通过名师写名师,让读者在思维的碰撞中感受名师的课堂教学魅力。

    2020年春天新冠肺炎疫情宅家期间,我收拾书房,偶然在保存多年的信件中意外地发现了华应龙2000年1月18日的来信。

    说实话,当时我并不认识华应龙。他是读了我的《爱心与教育》这本书之后给我来信“请教”的。他当时虽然年仅34岁,却已经评上特级教师两年,但他没有丝毫虚骄之气,字里行间充满谦卑之情。

    从那时起,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一晃20年过去了,今天的华应龙是北京第二实验小学副校长,更是名满天下的小学数学特级教师。

    2019年春天,我邀请华应龙为我主持的名师指导站的教师们上一堂数学课,电话那头的他答应得非常爽快:“行!听您的,大哥。”

    当听完华应龙的课,我才真正理解了20年前他给我的信中所说的话:“尊重、沟通、欣赏、宽容……”“吸引孩子向我学习,我也真诚地向孩子学习。”

    记得那堂课结束时,包括我在内的许多教师热泪盈眶,仅此一点,就足以说明这堂数学课是怎样走进了“人”(学生和所有听课教师)的心灵!

    那堂数学课值得称道之处太多,然而,我并不打算大书特书这堂数学课的具体教学过程,而是想讲讲课堂上七个“非数学”的细节。

    细节1:谁能代表老师送书

    课前聊天时,华老师拿出一本书,告诉学生是准备送给校长的。“但我不想直接送给刘校长,”他说,“我想等这堂课上完后,请今天表现最棒的同学来做书的使者,代表我把这本书送给你们的刘校长。”

    然后他问孩子们:“你们觉得怎样的表现算是最棒的?”

    孩子们纷纷回答:“积极发言回答老师问题。”“认真听老师讲课,不在下面说与课堂无关的话。”“不在别人发言时在下面说小话。”“善于从错误中汲取经验。”……

    华应龙肯定孩子们的说法都很好,然后说:“如果我们订一条规则,进步最大的同学表现最棒,那么每一个人都有机会!”

    这里,华老师把“进步最大”作为“最棒”的标准,给了每一个孩子争取“最棒”的希望。

    不过,当时我在心里赞赏华应龙这个细节的同时,也有一个小小的疑惑:谁来判定哪个孩子这堂课进步最大呢?如果由教师说了算显然不够“民主”,而由孩子说,那他们多半会自信地说“我”“我”“我”……

    细节2:念出每个学生的名字

    上课开始,华老师请每一个孩子拿出一张白纸,在纸的最上面以一厘米见方的大小写下自己的姓名,他特别强调:“如果是不太常见的字,请注上拼音。”

    孩子们开始写了,华老师走到每一个孩子面前看,并非常自然地、似乎是自言自语地念出他的名字,一个都没有少,一直到站在最后一个孩子的旁边念出他的名字。

    这是对每一个孩子的尊重。

    而且,后来在课堂上,当华老师和孩子们交流时,他一般都能直接说出孩子的姓名。

    这种亲切感,是一般公开课上老师说“请这位同学……”“请那位同学……”所远远达不到的。

    细节3:“老师也做不出来嘛”

    这堂课,华应龙其实就是和学生一起解决一道难题——

    徒弟:师父多大了?师父:我在你这年纪时,你才5岁;但你到我这年纪时,我就71岁了!请问:徒弟几岁?师父几岁?

    他先让学生们思考,听课的教师也一起思考,尽量想出答案。几分钟后,他请有答案的学生举手,举手的人不多。然后华老师请后面听课的教师中有答案的挥挥手,结果教师还不如学生。

    华老师请孩子们转头看教师们举手的情况,说:“看到了吗?孩子们,老师们还不如你们呢!所以现在还没有做出答案的同学,心里不要有压力,老师也做不出来嘛!”

    看似调侃听课教师,却给每一个孩子,特别是那些可能自卑的孩子以信心。

    细节4:“想一想”与“憋一憋”

    华老师接着问:“没有做出答案的同学,你是想听同学说,还是想自己再想一想?”

    孩子们说:“我们自己再想一想。”

    华老师当即表扬:“自己想一想,真好!”

    这里,让学生选择,其实就是把学习和思考的主动权交给学生。

    然后华老师又问一名有答案的同学:“你能否憋住不说?”

    那个孩子说:“能!”

    华老师说:“太好了!孩子们,有科学研究表明,能憋住不说的孩子,将来更有成就。为什么呢?因为他心中有他人。他知道学习不是一两个优秀的人表演的机会,是大家一起思考,一起进步。”

    在这里,无论是让没答案的孩子“自己再想一想”,还是让有答案的孩子“憋住不说”,都是对每一个孩子思考权利的尊重。

    在一些教师的眼里,一堂公开课成功的标志,就是学生“发言踊跃”。而一个班,怎么都会有几个聪明孩子担任“发言积极分子”,他们的“热闹”撑起了一堂课的成功,但是,相当一部分学生的思维权利却被剥夺了。相比之下,华应龙提倡孩子们“想一想”,同时要求个别反应敏捷的孩子“憋一憋”,就显出了他不同于一般教师的高明之处、智慧之处,其实,这与其说是课堂技巧,不如说是他发自内心对每一个孩子的尊重。

    细节5:投石问路

    讲到这道题,华老师很得意地说:“我有8种解题方法可以告诉你们,但是我不说,我只给你们我的‘祖传秘方’。”

    面对孩子们疑惑而渴求的眼神,华老师把他所谓的“祖传秘方”写在了黑板上——“投石问路”。

    然后通过和孩子们讨论这个成语的含义,教给孩子们方法:试探。

    事实上,整个一堂课,华老师没有跟学生们说如何解开这道题,而是从这个细节出发,开始带着孩子们试探。

    包括,孩子们“投石”(试探)后的互相交流,也不说做题,而是交流“投石”。

    试探过程中,孩子们的兴趣被唤醒,思维被点燃,智慧被激发……

    细节6:“发现了的同学不要举手”

    华老师循循善诱引导孩子们。“投石问路”,“投石”的目的是为了“问路”,关键是“问”,即“发现”,发现规律。

    华老师问:“同学们发现了什么呢?”

    立刻有不少同学举手。

    华老师说:“这样,发现了的同学不要举手,你们把大拇指放在胸前我就知道了。没发现的同学,继续抓紧时间发现。”

    这个细节让我怦然心动。维护每一个孩子的尊严比教给每一个学生知识更重要。

    一个发言的孩子滔滔不绝地说他的思考结果:“这说明这三个年龄差都是一样的,那就可以求出……”孩子的精彩发言即将把课堂推向高潮,可华老师突然拍拍他的肩,手指竖在嘴唇间:“不说了,不说了!”

    然后问全班同学:“大家发现了吗?”

    同学们点头,说:“发现了。”

    “快做,快做!”华老师说。

    “不说了”,是为了把思考的机会给每一个学生。

    在这里,再一次显示出华老师让孩子“憋一憋”的智慧。

    细节7:谁表现最棒

    课上完了,华老师提起了课前那个问题:“这堂课你们认为谁表现最棒?”

    好几个学生居然说:“老师您表现最棒!”

    华老师幽默地说:“我觉得说我表现棒的同学是在批评我,因为我对我校老师说过,上课如果老师表现好,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应该看到同学们表现棒才行。”

    这里,看似诙谐的一句话,却揭示了课堂教学的真谛:课堂的主人是学生,而不是教师。

    许多孩子都说出一个名字:“杨一博。”

    如此不约而同地说出一个学生名字,让当时听课的我有些惊讶。

    其实,凭着华应龙在课堂上与孩子们的互动,他完全可以直接推出某个表现突出的孩子,其他孩子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但第一,他要尊重孩子的意愿,而不是自己独裁;第二,已经公开的“最棒”唯一标准是“进步最大”,而这是一个比较的维度,孤立地看这堂课的表现是无法判断谁“进步最大”的,所以,只能由长期一起生活学习的孩子们来决定;第三,更关键的是,华老师让孩子们推出这个最棒的同学,就是想让这个孩子感到,荣誉不是教师个人的表扬,而是来自全班同学的集体称赞。

    这些“非数学”因素才是这堂课的精髓。

    果然,华老师没有满足于同学们一致说出的名字“杨一博”,而是问大家:“杨一博为什么表现最棒?”

    一个男孩说:“他进步最大,因为平时他是学不懂的,今天的课堂上他的思维越来越清晰了。”

    几乎全班孩子都为这个同学的发言鼓掌,当然也是为杨一博鼓掌。

    华老师走到杨一博的面前,问:“一博,你的感觉呢?”

    杨一博站起来,说:“我今天感觉很兴奋!”

    华老师拍着他的肩:“孩子,真棒!”

    可华老师继续问:“有不同意见吗?还有其他表现更棒的同学吗?”

    一个女孩举手了:“我觉得还是杨一博最棒!他平时不怎么爱听课,就搞小动作,比如转笔啊,可他今天听课特别特别地认真!”

    掌声又响起来了。

    华老师问:“大家都觉得杨一博有进步吗?觉得杨一博有进步的同学,请把手举起来!”

    全班每一个同学,都把手举起来了。

    华老师动情地对杨一博说:“一博,大家都为你举手了!”

    全场的掌声再次响起。

    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

    在这里,华应龙表现出高超的教育艺术。如林的手臂给杨一博一种视觉冲击,而热烈的掌声又冲撞着他的耳膜,更冲撞着他的心灵——这不仅仅是来自教师一个人的鼓励,而是来自整个集体的褒奖!

    这样的荣耀,这样的尊严,今后将给这个平时并不出众的孩子注入怎样的成长的力量?

    “来,一博!”讲台上的华老师双手郑重地把赠书交到杨一博手里,杨一博双手接过华老师的书,以同样庄重的仪态一步一步走到后面,双手送给刘校长。刘校长起立迎接,接过书后,用手亲切地摸摸杨一博的头。

    整个过程只有十来秒钟,却充满仪式感,但这种仪式感绝无事前排练。一切都是真情流露,水到渠成。

    课后,我的名师指导站的几位老师告诉我:“当孩子走向校长把书送给校长时,我们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

    (作者系语文特级教师,成都市武侯实验中学原校长,新教育研究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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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教育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