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一直写童话的我出版了一部长篇儿童小说《十一个宝藏》(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朋友问我,汤汤,你怎么写起小说来了?我说,这是一本真正想送给我自己的书。再问,汤汤,里边的方豆豆是你自己吗?那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吗?坦率地讲,方豆豆的身上的确跳荡着我的一些影子,我和她一样,出生在农村,中考后上了师范学校,19岁毕业到乡村教书,几年后考到县城的一所实验小学……但方豆豆不是我,她不等于我,里边的事情大半是虚构的。我爱方豆豆,她比我有趣,比我率性,比我勇敢,比我赤诚,也比我真实。 二十几年前,中师生是中国辽阔土地上小学教育的主力军,如今这已成为历史,也会渐渐成为“文物”,而我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个。我一直想记录一点儿过去的风景,一群十八九岁就挑起社会责任的大孩子,他们的懵懂和纯真,他们的努力和梦想。通过方豆豆,我写了一个天真的老师,一个有点儿另类的老师,十九岁,刚刚好,介于少年期和成年期,注定她会有很多的眼泪和欢笑,在天真和世俗之间的很多迷瞪和茫然,还有未经世事磨砺的干净和柔软。 方豆豆不完美,不但不完美,以世俗的标准,有时甚至算不上称职的老师,她做了那么多让校长头疼的事,比如让孩子因为淋雨生了病;可她那么爱孩子,掏心掏肺地爱,半夜里拉着自己的父母找李锦醉酒的爸爸,陪叶小灵睡在学生寝室里染上虱子,在失去父亲的包结实家里住了一个月,费尽心思帮助张丛摆脱过度的敏感和自尊成为快乐自信的孩子。矛盾的是,尽管这么爱,方豆豆还是离开这些孩子到了城里,哪怕对他们有过承诺。 老师半途离开孩子,调到自己更想去的地方,这样的事情本也合情理,几乎没有人会谴责老师,更少有人去注意过孩子们心里的失落。我也曾是半途离开孩子的一个老师,在我到县城工作两个月以后,几个孩子从村子里坐车找来了,他们没有找到我,他们把一个小熊放在传达室里,小熊的衣兜里写着他们的名字。再相见已是将近二十年后,面对三十岁的他们,我说出了我的愧疚,而他们笑了,一个女生还抱了抱我。他们说,汤老师,你是我们童年里最好的一段记忆。我如此感激他们。当年的我几乎没有一点儿教学经验,甚至还不懂事,我只是无穷无尽地喜欢他们,和他们玩在一起,一千个一万个想要让他们成为快乐的、优秀的孩子。 我把这种愧疚和感激融化在小说里,方豆豆给孩子们写信的那个章节,我写得眼泪啪嗒啪嗒打在键盘上。我写包结实、李锦、叶小灵、张丛等孩子的时候,他们就站在我面前,同我笑,同我哭,同我说,同我初为人师的那些学生重叠在一起。他们对豆豆老师怀着晶莹透明的爱,他们对老师的“背叛”从失望、受伤到谅解,他们懂得了接纳和自我承担,当他们谅解豆豆老师并帮助她放下内疚的时候,他们的心获得了拔节生长。我期待读到《十一个宝藏》的孩子们能感受到这种生长的力量,坦诚的、勇敢的、包容的,学会理解和尊重他人的选择,健全自己的人格和情感。“十一个宝藏”是我满意的书名,“宝藏”是方豆豆童年的游戏,“宝藏”牵引着时间穿梭,牵引着两代童年的交织和生长,“宝藏”是一份成长礼物…… 故事看起来真的很简单,一个年轻的老师从乡村调到县城,违背了她对孩子们的承诺,老师陷在自责里,从逃避到面对,孩子们陷在伤心中,从埋怨到谅解……许多好的小说都能用一句话概括情节,却有枝繁叶茂的婆娑和丰富,小径分叉的幽暗和明亮,其中亮晶晶的细节和毛茸茸的质感可以让读者反复回味咂摸,我还做不到,但我向往。 最后想说的是,故事中,无论是方豆豆的自责和内疚、逃避和面对,还是孩子们的失望和不舍,以及最后的懂得和谅解,都源于质朴和天真的心灵。没有清澈见底的质朴和天真,就不会有这样的故事。我如此喜欢质朴天真的文字、事物和感情。我认为在“质朴”和“天真”这两个词语里,蕴含着人类世界最需要的简单和深情。 (作者系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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