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1月19日 星期五
中国古塔,不倒的灵魂
申士
河南登封法王寺塔
河南武陟妙乐寺塔
河南登封嵩岳寺塔
山西应县木塔 视觉中国供图

    在平原上,在古木间,在长河之畔,在高山之巅……中国古塔,总是遗世独立、脱俗超凡,自成一景、直刺云天。它们百年不倒,它们千载不坍。纵有酷暑烈日暴晒,雷电炮火摧残,它们仍顶风冒雨地矗立着、高耸着,静听人间兴衰故事,俯瞰过往红尘云烟。

    据说,从东汉到清末,中国修建的塔在10万座以上,全国现存的古塔也有数千座之多。作为政治宗教、历史文化、建筑营造、技术艺术、史学美学等方面颇具价值的历代遗存,虽然每一座塔都各不相同,但它们都站似笔直的碑碣、立如不朽的书简,记载着历史,启迪着人生,都弥足珍贵,都值得驻足观看、挖掘探秘、仔细考究。

    我爱看的古塔大多散落在荒郊野外,或矗立在破寺残刹中,或藏匿于深山,或隐蔽于密林。它们常基陷顶坍、身倾檐落,乃至枯木遮体、茅草满脊。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具原始古朴的野性、光阴深邃之沧桑。“松覆山殿冷,花藏溪路遥。”苍山落照下,瑟裹西风里,漫天大雪中,真是繁华落尽雨打风吹去,情注心头酸甜苦辣来。塔前,是人迹罕见、形单影只;塔后,是乱云飞渡、鸦犬偶鸣。柰苑桑门,不晓地为何处;福舍梵轮,哪知今夕何夕。过去的皇权富贵已成为改朝换代的落魄公子,往昔的法咒威严只剩下袒胸露臂的草莽英雄。

    30年前,在清冷的青海塔尔寺,我看到8座白塔一字排开,讲述着不同的佛经故事。20年前,在嵩山脚下仰观北魏嵩岳寺塔,细数这15层密檐式砖塔怎样刻下1500年的风雨年轮。10年前第一次到陕北,伴着延河的风,仰望这唐代宝塔,耳畔充满了《延安颂》宏壮的交响,一时间不禁血脉偾张热泪满眶。

    残破坍塌的古塔常呈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绝美。立身塔下,有一种“花界倾颓事已迁,浩歌遥望意茫然。江山王气空千劫,桃李春风又一年”的惊叹与感慨。一年前,当我登上开封东南的古繁台,第一眼看到开封繁塔时便为之震撼,直欲伸出双手与之相握,口中也不禁喃喃——相见恨晚!

    这是一座筹建于北宋开宝中期,竣工于北宋淳化元年(990年),由民间集资用了约20年时间才打造而成的等边六角形宝塔,原名兴慈塔,因其建于北宋皇家寺院天清寺内,又叫天清寺塔。时值正午,塔前唯我一人。静静地仰望塔内外壁镶嵌的100多种7000余尊砖雕佛像,不禁怦然心动,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一时间,仿佛有无限的故事弥漫开来又压顶而至,让人无法呼吸。感谢细心的修缮者管理人,将有关繁塔的历代古诗镌刻于雕栏之上,让后人再感东京汴梁的诗风词雨、盛世繁华。北宋诗人石延年曾春游至此,吟出“台高地迥出天半,瞭见皇都十里春”的名句,从此让“繁台春色”成为“汴京八景”之一。

    繁塔位于开封南郊机场附近。我看见最新型军机从繁塔头顶呼啸而过,那声音巨大而急迫,稳重而坚定,如雷霆般滚动、霹雳般碾轧。那画面古老而年轻,正统而新锐,如梦幻般神奇。也许,这就是久蓄历史深处迸发而出的强大力量,是飞越千年震撼寰宇的复兴交响!

    从古至今,塔也成为人们吟诗作画、音乐创作、撰写文章的自然主角和灵感源泉。唐代诗人卢纶在《宿定陵寺》里写“古塔荒台出禁墙,磬声初尽漏声长”。善于推敲的贾岛吟出“诵经千纸得为僧,麈尾持行不拂蝇。古塔月高闻咒水,新坛日午见烧灯”的佳句。王安石更是有首写塔的名诗:“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苏轼登塔则有感怀:“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过去的塔多是可以登临的,更上一层楼,风景变得更为壮阔高远。于是乎,仅一个长安慈恩寺塔(今西安大雁塔),就引来了无数文人诗兴大发,名篇频出。当然,这也绝不是一座普通的塔,而是渊源于古印度僧人掩埋坠雁之塔,是典藏无价之宝贝叶经之塔,是高宗皇帝题记之塔,是吴道子、王摩诘作画之塔。

    那是一场多么豪华的大唐高人韵士之清秋雅集,多么才华横溢又光芒四射的诗歌大赛啊!唐天宝十一年(752年),边塞诗人岑参自安西回京述职后,便一身轻松地邀请高适、薛据、杜甫、储光羲等一众诗友郊游慈恩寺。那应该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吧,情投意合、互为知己的才子们游寺见塔,触景生情,遂吟诗唱和。高适首唱,作《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接着杜甫、储光羲也诗如泉涌写下同题诗。杜甫写:“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储光羲挥笔:“金祠起真宇,直上青云垂……虚形宾太极,携手行翠微……”岑参兴致最高,长诗一气呵成:“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

    一座古塔,引来群贤毕至,胜友如云,舞文弄墨,佳作连篇。原来,塔不仅能藏经礼佛,还能引发诗兴。这个“附加”功能,恐怕连主持修建此塔的玄奘法师也意想不到吧。

    塔不仅是诗,还是乐与画。颇具灵感的诗人、画家、乐者们,很早就发现了塔映水中的美妙并将其艺术化地创作出来。喜欢题诗的乾隆皇帝南巡回京,看见大运河畔燃灯塔在夕阳下映入河中的倒影,便提笔写下了“郡城塔影落波尖”的诗句。而《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歌里面,“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的白塔即北海公园的白塔——妙应寺塔。据说,曲作者是带着“红领巾”们划船时灵感突至,以膝为案速记下了这优美的旋律。一个塔影成就了一首经典好歌。

    我曾顺着木梯爬上唐荐福寺塔(今西安小雁塔)半边残破的塔顶,透过蒿草俯瞰长安古城,也曾在“五山十刹”之一的苏州云岩寺塔旁看风起剑池、雾吞虎丘。我到过道教圣地武当山的九莲塔、穆斯林礼拜的大同清真大寺双月塔,也曾在日本京都、奈良,泰国曼谷,柬埔寨吴哥游寺观塔,多多少少都能找到中国古塔的影子。在樱花树下、秀塔阶前,我不禁想到:那一批批的遣唐使们,于渤海风浪之上、大船宝舟之中,满载而归的岂止是佛经与茶道、《乐书要录》与《齐民要术》,也许还有大唐宝塔的图纸吧?这让东邻引以为傲的法隆寺五重塔,从高耸的相轮到巨大的飞檐无不脱胎于大唐。

    塔,作为一种信仰与寄托、传承与偶像、旗帜与航标、火炬与桥梁,早已涵盖了儒释道,融通了文史哲,跨出了中华门,点亮了山海路。

    成千上万座中国古塔,像铜铁之柱、磐石之基,支撑起中华民族的脊梁。或者说它们自己就是华夏脊梁。它们以不同的身姿挺拔着、矗立着、伟岸着。每每看到它们,我都会驻足而望、敬意满眼,就像看见“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就像看见“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就像看见林海雪原英勇杀敌的杨靖宇。

    中国古塔,既是一种形象,又是一个符号;既是大美的物质,又是无限的精神。不管风尘仆仆、精疲力尽的施主,还是旷野跋涉、深山苦寻的旅人,当他远远看见那一簇塔影,听见杳杳晚钟和串串风铃,都将是怎样的如释重负,何等的激动与欢欣!看见了塔,就看见了希望,看见了目标,看见了新生,看见了蜕变。

    为了寻塔,多少人翻山越岭踏破铁鞋;为了拜塔,多少人不辞劳苦千里相会。2023年秋,我连续在嵩山看了嵩岳寺北魏塔、永泰寺隋塔、会善寺唐塔、大法王寺唐塔,或登高远观,或穿林近仰,无不为它们的美所倾倒动容。当初冬9点多钟的阳光侧照在法王寺塔上,竟然神奇般地呈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玉质般的颜色、润度与美感,让这座土黄色的古砖塔变成了一件玉雕作品。随着不同的视角,塔身两侧的弧线也显出无与伦比的微圆与曼妙。塔后是嵩山花岗岩的白色山体,再后是瓦蓝的天空,塔刹顶上一只乌鸦鸣叫着飞来又飞走,那声音回荡在山野,仿佛从历史的深处传来。在如雨般明亮的冬光里,我不知待了多久,最后才十步九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去。

    塔像迷宫,充满了神秘感。为什么塔中藏塔?为什么地宫藏宝?为什么塔中葬虎(北京潭柘寺虎塔)?为什么塔顶会冒烟(山西新绛县龙兴寺塔)?为什么燕子总喜欢绕着古塔飞……一个个都是谜团。与塔有关的故事传说,最有名的恐怕就是《白蛇传》了。雷峰塔初名黄妃塔,是吴越国王钱俶为供奉佛螺髻发舍利、祈求国泰民安而建。塔始建于北宋太平兴国二年(977年),历代重修。我们今天在西子湖畔看见的雷峰塔,是按原塔造型设计,重建于2002年。此塔实乃宝塔,深藏众多灿烂,故事曲折缠绵。明代文人冯梦龙在他的《警世通言》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生动地讲述了白素贞与许宣的故事。至于“水漫金山”,冯梦龙压根儿只字未提;那白娘子儿子“仕林救母”,更是后代文人坊间美好的演义;鲁迅又写《论雷峰塔的倒掉》,同情被镇压在塔下的白娘子,讨厌多管闲事的法海僧。

    雷峰塔倒掉后,梁思成于1935年就提议按原样重建,但直到2001年3月11日,全封闭发掘雷峰塔遗址地宫的作业才开始。最终,人们并没有找到那个让人心心念念的白娘子,却发现了大量的金银珠宝经书,并挖掘出了惊天宝物——价值连城的鎏金银阿育王塔。因其精制华美且极具史学美学多重价值,现已成为浙江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如果你问我:中国最美的塔在哪里?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在山西,它叫应县木塔。应县木塔,堪称塔中之王。

    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一座塔像应县木塔(全称为佛宫寺释迦塔)这般雄阔壮大、俊美而深沉。当你亲临塔下,那强大的气场扑面而来,仿佛能传递到十里之外,让人始料不及。无论你远观、近观、围观、仰观、粗观、细观还是进塔观望,单檐、重檐、匾额、穹顶、大佛、风铃、斗拱、撑、梁、坊、柱,无不合理而艺术。近70米高的塔身使它成为中国古代木塔之冠;3000立方米、2600吨重的红松建造,竟不用一根钉子;身经风雨雷电炮火,屹立千年依然巍峨。丽日蓝天之下,成千上万的燕子欢叫着绕塔飞行,仿佛在探索这座庞大家园的秘密;掷地有声的云朵、宽广无比的云袖从塔顶抚过,小心地不让塔尖挂住衣角裙裾。

    360度地巡视,它总能呈现出无与伦比的轮廓与天际线、如有神助的结构与造型。在云、风、燕的背景衬托下,这座巨大而小巧、沉重而轻盈、粗犷而精致的木塔,一会儿向后退去,像要退回到辽金,把爱恨情仇的故事隐藏;一会儿又向前走来,像要迈过头顶,走向未来更远的远方……

    难怪,梁思成先生坐在上世纪30年代的骡车上,从距应县县城二十英里外的地方就看到木塔高大的身影。在给林徽因的信中他兴奋地写道:“这座宝塔从四周原野上拔地而起,高约二百英尺,天晴时分从二十英里外就能看到。由夕阳返照中见其闪烁,一直看到它成了剪影,那算是我对于这塔的拜见礼。”仰望这高耸入云、雄浑古朴的木塔,他不由感叹道:“今天正式去拜见佛宫寺塔,绝对的overwhelming(势不可挡),好到令人叫绝,喘不出一口气来半天!这塔真是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不见此塔,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我佩服极了!佩服建造这塔的时代和那时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师,不知名的匠人。”

    这座辽代的木塔与意大利比萨斜塔、巴黎埃菲尔铁塔并称为“世界三大奇塔”,也是我国年代最早、世界个头最高的木塔。风吹腰不弯,雨打木不朽,雷击身不碎,炮轰魂不散。应县木塔,塔中之王!谁能来到此地,目睹这久存于天地间的大智大美,都将是福哉善哉。只为看一眼这木塔,也不负你心驰神往的劳顿、千里万里的行程。

    中国古塔是高耸的旗帜,凝聚了真善美;是历史的坐标,见证了和谐与文明;是华夏之梁柱,支撑起古老东方的伟大复兴;是心想事成的护佑,目睹亿万人民实现着中国梦。

    中国古塔,不朽的精神,不倒的灵魂!

    (题图摄影 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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