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三年(1058年)早春二月,苏轼、苏辙兄弟参加了赵宋政府礼部举行的省试。这场考试的主考官,是“天下文宗”、文坛领袖欧阳修。
欧阳修在这场考试中发起了他的古文运动,坚持以古文、策论为主命题,诗赋为辅命题,积极选拔那些言之有物、平易畅达的文章。苏轼此次考试所作文章题为《刑赏忠厚之至论》,欧阳修读了苏轼之文,眼前陡然一亮,“以为异人”,准备将此文作者录为第一名。但他又怀疑作者可能是自己的得意弟子曾巩。于是为了避嫌,欧阳修把这篇文章放在第二。及至最终名单公布,欧阳修才发现此文作者不是曾巩,而是苏轼,非常惊喜。
不过这其中还有个小插曲。苏轼在文中写道:“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欧阳修叹赏其文,却不知这几句话的出处,即以此问苏轼,苏轼回答说出自《三国志·孔融传》。欧阳修马上翻书找出处,仍没找到,于是又问苏轼。苏轼笑道:“曹操灭袁绍,以绍子袁熙妻甄宓赐子曹丕。孔融云‘即周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惊,问出于何典,融答‘以今度之,想当然耳’。”欧阳修才明白这是苏轼用“想当然耳”来证明自己观点,哈哈大笑,但他依然认为苏轼思路灵活,善于变通,更说:“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欧阳修既是苏轼的主考官,两人便有了师生之谊。按惯例,苏轼给欧阳修写了一封信,这就是《谢欧阳内翰书》。这封信与一般的泛泛感谢不同,苏轼明确表示,他要追随欧阳修,力整当时浮华萎靡的文风。欧阳修读到这封信后,又一次赞不绝口,感叹道:“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欧阳修认为苏轼为这一辈年轻人中最为杰出的人物,并对其寄予厚望,希望苏轼继他之后肩负起领导文坛的重任。他立刻把苏轼介绍给了宰相文彦博、富弼,枢密使韩琦等人,把他带入了当时士大夫社会的核心圈子。这些名臣前辈对苏轼也是赞誉有加,以国士待之,使得苏轼成为朝堂所瞩目的青年才俊。
苏轼虽然尊重欧阳修,却也并不刻意迎合这位一向爱护他、提携他的老师。两人探讨学问,欧阳修经常被苏轼驳倒,却毫不生气,还对苏轼思维的全面与深刻赞叹不已。
有一次,苏轼和欧阳修聊天,忽然问道:“请问大人,您觉得您编写的《五代史》可以传之后世吗?”欧阳修自信地说:“我写作这本书,目的就是惩恶扬善。”苏轼却反驳道:“您这本书连韩通的传都没有,恐怕达不到惩恶扬善的目的吧?”欧阳修哑口无言。这应该是欧阳修被苏轼怼得最不留情面的一次。
韩通是什么人呢?他是后周的宰相,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时,韩通曾组织军队抵抗,最终失败被杀。赵匡胤登基后,念其忠义,追封他为中书令。但他既然是后周的忠臣,那就是赵宋的逆臣,因此欧阳修怕触犯赵宋政权忌讳,只好淡化处理。但苏轼认为,韩通是个忠臣,肯定是要名垂青史的,欧阳修却故意忽略他,这样做是不应该的,甚至是缺乏史学素养的。虽然是恩师,但是觉得不对,苏轼也会直言不讳,这便是他的个性,他就是这样率真与坦诚的一个人。
幸好,年轻的苏轼遇上的是极其爱才的欧阳修,欧阳修并不把他的冲撞放在心上,反而对他更加爱护。像欧阳修自己,就因为坦率真诚而彻底把老师晏殊得罪了。欧阳修因为追随范仲淹被贬夷陵、乾德,后回京,晏殊思念弟子多时,闻之喜悦,便在西园设宴邀请了他以及其他几位弟子和朋友。宴会上,众人赋诗,年轻气盛的欧阳修却写诗讽喻老师风花雪月不体恤边关冷暖:“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令晏殊十分难堪。此后欧阳修依然对晏殊执弟子礼,勤于问候,几次想修复与老师的关系,晏殊都是置之不理,师生二人最终形同陌路。但对于苏轼的批评与调侃,欧阳修却与晏殊的态度大不一样,他非常理解且宽容。
对于年轻人,欧阳修从不摆出长者的架子。他晚年还常常拿出以前的文章,逐篇修改,每改一篇文章都思虑良久,甚至废寝忘食。欧阳夫人忍不住劝他说:“为什么还要这么用功呢?你还怕先生嗔怪你吗?”欧阳修笑着回答说:“不畏先生嗔,却怕后生笑!”
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赴杭州通判任途中,先是去陈州看了苏辙,离开时苏辙去送兄长,越送越远,结果一直送到了欧阳修辞官闲居的颍州。于是兄弟俩干脆一起去看老师了。欧阳修见爱徒前来,自然欢喜,师生一起喝酒泛舟,好不快活。
这天,欧阳修跟苏轼说起一件有关“医者意也”的趣事。有个人去看医生,医生询问患者生病的原因,那人说乘船遭遇了风浪,受到惊吓。于是医生就从船舵上刮下舵工长年手握而变色处留下的汗渍粉末,与丹砂、茯苓等药物相配,让此人服下,竟药到病除。欧阳修因此感叹道:“《本草注别药性论》书上有止汗的方法,就是用麻黄根节和旧竹扇碾成粉末服下的记载,这说明‘医者意也’,虽然看起来儿戏,实则真有灵验,不应该受到质疑和指责呀。”
苏轼颇不以为然,于是他便问老师:“按照您这种说法,把笔墨烧成灰让学生喝下去,就可以治疗懒惰了;喝下伯夷的洗手水,就能治愈贪婪了……”
欧阳修连忙摇头,苏轼继续说:“那么以此类推,吃了比干的剩饭,就可以令国无佞臣了;舔一舔樊哙的盾牌,就可以治疗胆怯了;闻一闻西施的耳环,就可以治疗怪病了……”
欧阳修说不过他,于是又只得哈哈大笑。
兄弟俩陪恩师一起住了二十多天,不得不分别了。临走时,欧阳修还跟苏轼推荐了一个朋友,说到了杭州,可去孤山找惠勤禅师,此人通晓佛法,且擅长作诗。苏轼见恩师发已全白,步履维艰,不由得心中担忧,此行一去,也许就没有机会和恩师再会了。
第二年,六十六岁的欧阳修便溘然长逝了。欧阳修不仅自己才华卓绝,开创了一代文风,且乐于提携后进,不吝赞美,堪称千古伯乐,苏轼曾赞他“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苏轼在杭州闻此噩耗,临风洒泪,作下一篇《祭欧阳文忠公文》,追念这位感念一生的良师益友。
在欧阳修去世近十年之后,苏轼心中依然时时浮起老师的音容笑貌,并赴扬州平山堂缅怀他,作下《西江月·平山堂》:“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欧阳修去世二十年后,苏轼行舟路过颍州,回想恩师当年,不胜伤感怀念,又想起和恩师讨论“医者意也”的往事,于是将之记入《东坡志林》。欧阳修的慈和,苏轼的率真,两代文宗亦师亦友的关系,都在这段记载里展露无遗了。
(作者系湖南理工学院文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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