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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痴爱梅花,称之为“梅友”(《小园竹间得梅一枝》),自言“五十年间万事非,放翁依旧掩柴扉。相从不厌闲风月,只有梅花与钓矶”(《梅花六首》其一),自诩“放翁颇具寻梅眼”(《探梅》其一),“眼高懒为凡花醉”(《忆梅》),只因“阅尽千葩百卉春,此花风味独清真”(《园中赏梅》其一)。他“与梅岁岁有幽期”(《山亭观梅》),有梅之处辄不避尘泥,不辞辛劳,前往探访,“年年踏雪探梅开”(《梅开绝晚有感》其一),“树树梅花看到残”(《梅花绝句六首》其四),与其交情也是“岁晚金石坚”(《小园竹间得梅一枝》),甚至放言“假令住世十小劫,应爱此花无厌时”(《村饮》其二)。在陆游眼中,梅花独具各种美好品格。在《芳华楼赏梅》诗中,诗人赞颂梅花的天然韵致、细细幽香与压倒众芳的品格:“天工丹粉不敢施,雪洗风吹见真色。出篱藏坞香细细,临水隔烟情脉脉。一春花信二十四,纵有此香无此格。”在《梅花四首》(其四)中,感叹梅花非凡尘之物,为仙人所化,有冰肌雪骨:“高标不合尘凡有,尤物真穷造化功。雾雨更知仙骨别,铅丹那悟色尘空。前身姑射疑君是,问道端须顺下风。”在《落梅二首》(其一)诗中,赞颂其气节最坚,孤贞自具,不逢迎,不趋时:“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在《梅花》诗中,则赞其如得道高人,颜色庄正无邪:“神全形枯近有道,意庄色正知无邪。”在《湖山寻梅》(其一)中又赞其高标逸韵,有隐逸之姿:“骑龙古仙绝火食,惯住空山啮冰雪。东皇高之置度外,正似人中巢许辈。”为此,他几乎年年为梅赋诗,仅以“梅”或“梅花”为题者就有百首之多,甚至一写就四首、六首、十首成组,可见其爱梅之“痴”、眼光之独到。
陆游有一首《梅花绝句六首》(其三),可以充分展现他爱梅之“痴”。还有一首《卜算子·咏梅》,目前已选入统编语文教材八年级下册的“课外古诗词诵读”栏目,大家也是耳熟能详,这里一并谈谈。
梅花绝句六首(其三)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这是陆游《梅花绝句六首》组诗的第三首,是诗人诸多梅花诗中较为清奇的一首。诗歌前二句直入主题,描绘梅花绽放的姿态。“闻道”,听说之意,说明以下对梅花的描写是想象之辞,但也并非全然虚拟,而是有平日赏梅的经验为基础。凛冬之际,层冰积雪,晓风吹彻,山中梅花不畏严寒次第绽放,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一堆堆素净的白色,单调寂寥的青山生动、丰满起来,仿佛披了一层白雪的银装。梅雪常常为伴,诗人们也喜以雪喻梅,陆游梅花诗中也不少见,如“晴日千堆雪”(《平明出小东门观梅》)、“散落尚有千雪堆”(《故蜀别苑在成都西南十五六里,梅至多,有两大树夭矫若龙,相传谓之梅龙。予初至蜀,尝为作诗,自此岁常访之。今复赋一首。丁酉十一月也》)。此句一方面写梅花之色,如冰雪洗过,不染纤尘,具洁白之质;一方面写梅花之神,冰肌雪骨,凌寒独开,具贞节之姿。而“雪堆遍满”又写出梅花遍地开放的繁盛景象。
这般景致,让本就喜欢赏梅的诗人顿时起了“贪念”:漫山遍野,每一树梅花都有着不同的容颜、不同的风情、不同的韵致,往日一株梅花都要“看到残”,这么多株,如何才能遍赏呢?诗人突发奇想,发出宏愿:要是能有分身之术,变出千亿化身,每一树梅花前都立有一个放翁,那该多好啊!陆游爱梅,常有贪痴之举。如曾为梅而醉,“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梅花绝句六首》其二);也曾就梅解愁,“体中颇觉不能佳,急就梅花一散怀”(《梅花绝句四首》其一);还曾头上插满梅花,引得路人指目,“小雪湖上寻梅时,短帽乱插皆繁枝”(《湖山寻梅》其二)。此处发愿化身千亿,出人意表,清迈脱俗,又富于童心。既写出诗人对梅花之爱,已癫狂成痴成魔,又侧面写出梅景之清丽诱人、诗人赏梅之心切。
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咏物诗词一般有两种写作方向,一是实写,状物绘景,抒发欣赏之意;一是虚写,以象征笔法自况,寄托个人心志。如果说上一首诗单纯表达爱梅之心的话,这一首词作在赞颂梅花傲然不屈品格的同时,更多地是以梅自况,寄托心志。
词作于何时,已不可考。上片渲染梅花的落寞、凄苦处境。梅花高标脱俗,往往生于山野幽僻之处,但这一株梅花,离群索居,处境尤为凄苦。词人分五层作层层渲染:第一层,生在驿馆外,荒寒少人;第二层,长在“断桥边”,乏人问津;第三层,寂寞无主,自生自灭;第四层,“已是黄昏”,更无希望;第五层,风雨交迫,凄神寒骨。无人过问,也无人欣赏,只好寂寞地开,寂寞地落;餐风沐雨,一筹莫展,寂寞弥漫为难遣的孤愁——“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
梅花的处境,正是现实中词人处境的写照。词人自入仕至晚年退居故乡山阴,因始终坚持收复,直言敢谏,宦海几度浮沉,要么被免职回乡闲居,要么流连各地,担任一些不重要的官职。不为君用、被放逐在外的感觉一直伴随着他,所以他干脆取号“放翁”以自嘲。驿外断桥边,象征词人被放逐在外;花开无主,象征词人空有壮志,却无人赏识;寂寞,则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主和派占据朝堂,临安一片歌舞升平,“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题临安邸》),连普通民众都已忘却收复,词人力主收复,却激不起多少涟漪,这是何等的寂寞!已是黄昏,暗喻年老体衰;风、雨,喻指各种谗言诽谤,无端指责;独自愁,则不只是为个人荣辱而愁,更是为故土难复而愁。
下片写梅花的选择,托物寄志。“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承接上片,以“群芳妒”呼应“更着风和雨”。梅花无意争春,所以凌寒先放,奈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反倒惹起群芳嫉妒,谗风谤雨纷至沓来。梅花处境之难已无以复加,留给它的选择已然不多。要么“随其流而扬其波”,自甘堕落;要么洁身自好,保持清白。儒家的理想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梅花选择了后者:既然群芳善妒,就随他们去吧,只要坚守自我,即使飘零于地,被碾作尘泥,我芬芳的本质犹如枝头绽放时一样,永不改变。这是梅花的选择,也是词人的人生选择,正是其报国之心不泯的坚贞与倔强的写照。这种坚贞的誓言,在陆游诗词中多有表露,如《言怀》诗云:“兰碎作香尘,竹裂成直纹……孤生抱寸志,流离敢忘君……捐躯诚有地,贾勇先三军。不然赍恨死,犹冀扬清芬……”以兰碎而香气如故、竹裂而纹路挺直,表达本质不变、志向不移的决心。诗人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他一生致力于抗金事业,渴望收复中原,虽屡遭贬斥,但终生不悔。在他的诗歌中,收复是不变的主题。即使到了弥留之际,他惦念的也不是个人的身后事,而是九州的统一。正可谓“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
(作者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编审,中国教育学会中语专委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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