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从教生涯中,经常会被学生问及这样的问题:在资讯极为丰富的今天,为什么我们还要读古典诗词?古典诗词很美,但它究竟美在哪里?我们应该怎样欣赏古典诗词?这些提问引发了我更为深入的研究和思考。
审美需要:古典诗词阅读的生命动机
“为什么要读古典诗词”?在我看来,阅读古典诗词是为了满足人的“审美需要”。“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墨子》),所说的都是人在满足了最为基本的生存性需要(衣、食、住)之后,便积极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性需要。阅读古典诗词,从艺术与审美的角度,摆脱现实功利的束缚,实现心灵的自由与安顿,是每一个中国人满足自我精神超越需求的必由之路。换句话说,阅读古典诗词,正是为了满足我们每一个生命个体内在的“审美需要”。它不是外在强加的,如同人的其他各种生命需求,“审美需要”是人生命本性的真实体现。
既然可以满足我们的“审美需要”,就说明古典诗词中有一种“美”。任何艺术形式,包括古典诗词在内,其终极目标既不是对客观现实的再现与反映,也不是对主观情感的抒发与表现,而是使每一个生命个体超越自身的狭隘与局限,进入一种无限而永恒的时空之境,从而获得真正的心灵解放与生命自由。
在人的生命需要的层级结构中,“生存”与“实践”的需要都是面向现实而充满功利的,但“审美需要”则不同,超越性的精神需求是其根本特征。人为什么需要“审美”和“超越”?这是因为现实人生中的生存、实践活动,有两个方面的“病症”:如果开展得十分顺利并取得成功,往往会激发人们更进一步的功利需求,甚至促成人的欲望的恶性膨胀;而相反,如果开展得不顺利,遭遇诸多的挫折和失败,又会给人的内心世界带来巨大的压力与创伤。解决这一问题的根本之道,便是审美与超越。它让我们得以从一己当下的狭隘功利性中跳脱出来,从自我生命体验与感发的需要出发,敞开胸怀去拥抱纷纭万象的客观世界与现实人生,彻底打破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乃至自我身心的疏离与对立,从而达到个体生命与群体生命、人类生命乃至宇宙生命的同频共振,实现“小我”与“大我”的融会贯通,以至“物我无分”“天人合一”,最终获得生命真正的永恒与自由。这就是我所说的古典诗词中蕴含的“至美”,也是我们阅读古典诗词时审美的最高境界。
超越“小我”:以古诗《村居》为例
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吧。小学二年级的语文课本里有一首七言绝句《村居》: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这首诗洋溢着一片春的生机和气息。围绕着早春二月,诗人写到了春光中勃勃生长的嫩绿小草、河堤旁迎风飘拂的丝丝垂柳、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黄莺鸟,而这一切又都沐浴在迷蒙的春光春色之中,让人不胜流连和沉醉。不仅如此,那散学归来的儿童,迫不及待趁着东风、高放风筝的形象,更是给这美丽的早春画卷增添了几分灵动的色彩,拓展出一片高远的空间,让人生出无限向往。
读其诗,“想见其为人”。如此美好的一首诗,它的作者高鼎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根据人教社陈恒舒先生的考证,高鼎出生在一个非常贫寒的家庭中,十六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二十一岁,母亲去世。家中只剩下一个比他小九岁的妹妹,和他相依为命。高鼎一生中经历的最重大的事件是太平天国运动。咸丰十年(1860年),太平军攻陷他的故乡杭州,他在逃难途中被截去辫发,好在最终保住了性命,逃到宁波的乡间以教书为生。次年(1861年),太平军再次攻入杭州,最挚爱的妹妹和妻子,在逃难途中双双殒命,这给他的人生带来了难以抚平的哀伤和创痛。而《村居》这首诗,正作于同治二年(1863年)春,也就是在他经历了家破人亡之后的第三个年头。当时三十五岁的高鼎孑然一身,避乱宁波乡间,一日私塾散学,临轩远眺,旖旎的春光中,三五儿童正迎风放着风筝。这洋溢着生机与活力、充满生命希望的一幕,深深打动了久已心如死灰的高鼎。诗人以生花妙笔创作出如此美丽的诗篇,不是诗人忘却了人世的哀伤,而是以审美的姿态,在草长莺飞的蓬勃中,在拂堤杨柳的柔情中,在散学儿童的活泼中,在纸鸢高飞的阔远中,他那个充满身世之戚的“小我”生命,渐渐融入了美丽自然的生命,融入了可爱儿童的生命,也融入了大化流行的宇宙生命。而正是这样一个“大我”的生命境界,让他暂时超越了世间的苦难,感受到了生命的如释重负与心灵的无比自由。
回归人生:古典诗词的审美意义
“超越与自由”既然是古典诗词的审美至境,也便可以作为古典诗词欣赏的最高审美标准。如同王国维评价诗词所提出的“境界说”,他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而只有那些“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人间词话》)。我们以“超越与自由”作为评判标准来欣赏古典诗词,同样能权衡优劣、辨别妍媸。
比如同是写庐山,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与苏轼的《题西林壁》就有高下之分。虽然一直以来人们以唐诗重情韵、宋诗偏理趣而对二者不分轩轾,但就二者的生命境界来说,前者显然在对庐山瀑布的深情遥望中,已经达到了人与万物本属一体的生命本真,进入绝对的生命超越与自由之境(“日照香炉生紫烟”),从而达成自我心灵的净化与生命活力的提升,并生出那种心醉神迷的美感效应(“疑是银河落九天”),可谓臻于审美的极致了;而后者则不然,他对庐山不是一种深情的投注和拥抱,而是从自身的理智出发,从不同的角度审视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把庐山当作审美或理性认知的客观对象,诗人与庐山之间始终处在主客二元分立的状态之中,而不能与庐山之间形成生命的相互感发与会通,因而也就不能让人领略到那种物我生机交融的情趣,更体验不到那种兴会淋漓的生命自由与愉悦了。
认清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古典诗词的阅读与欣赏,作为一种审美活动,其核心价值在于体认“美”。而“美”的要义,又在于超越现实功利的羁绊,融通物我、人我、身心之后所获得的生命自由。然而,超越现实并不意味着否定现实、逃避现实。我们在古典诗词中获得了“超越与自由”的审美体验之后,还必须要回归现实、反哺现实,乃至重造现实。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所谓“入乎其内”,就是对现实人生热情而执着的投入;而“出乎其外”,则是以审美与超越的眼光来观照现实人生。正因为“入乎其内”,我们才有真切而深刻的生命体验;故而在阅读古典诗词时,我们才能有生命的感发,领会到与万物、与他人生命的休戚与共,达到“天人合一”的审美极境,从而“出乎其外”,超越琐屑而功利的现实人生。而我们一旦在古典诗词的阅读中感受到生命体验的自我超越、“出乎其外”之后,再一次回归现实人生,那将是在更高的生命层次上又一次“入乎其内”、重新拥抱现实人生了。
古典诗词的美,本来就源自于现实人生,只不过是对现实人生之美的一种升华和提炼。我们决不能只顾欣赏古典诗词的艺术之美,而忽略了到现实人生中去重新开发美,并创建美。既能“入”,又能“出”,“出”而又“入”,既是阅读古典诗词的一种方法,也是其根本意义之所在。如此,算是我对此文开头第三个问题的回答了。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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