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几本书能和人的生命相始终，对我来说，俄国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是其中之一。

    一

    《珍贵的尘土》是首篇，讲述年老的清扫工夏米守护一个女孩的故事。多少个寂静的夜晚，夏米收集首饰作坊的尘土，簸扬尘土里的金粉，看到金粉的微光，他仿佛看到了希望。我的眼梢甚至看得到那朵极其精巧的蔷薇花，一根细枝上有一朵尖形的、小巧的蓓蕾。夏米渴望这朵金蔷薇能给情感失意的女孩带去幸福，驱除她头顶的阴云和险恶，这样隐秘而赤诚的情感，没有哪个尘世中人能够承受，注定一点儿一点儿刺入夏米衰老的心脏，直到停止跳动。夏米的一生就这样陨落了，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这是一篇谈作家劳动的散文。它以夏米孤独一生打造金蔷薇隐喻作家奉献一生创造作品。对作家而言，文学始终是第一位的，只要对艺术的爱不灭，他就仍然有生活的勇气和乐趣，即便是美妙的爱情，也不过是激发创造力的燃料而已。

    无论初读还是重读，我都感动于夏米的用情。一个粗糙讷言的退伍士兵，一个卑微孱弱的清扫工，牢记多年前对一个小女孩的承诺，而在晚年找到了实现承诺的方式，他的一生突然显出光彩，他的人格因而变得高贵。没有一个人的情感像夏米那样纯真、热烈、深沉、优美，匍匐尘世的人们因心怀无边的爱意而获得了永恒的救赎。我甚至忘记了作家创作的初衷，而沉迷于萦绕其间的深情和惆怅。

    二

    随着业余写作的展开，纷扰的情感暧昧不清，文字在思绪的丛林左冲右突，我又想起了《金蔷薇》。它有着清澈的质地和穿透的力量，有如经受无数黑夜挽留的第一颗露珠，有如穿越层层迷雾的第一缕阳光。我从书中感受到了写作的本质和技巧的力量，引导人们洞察世界真相并能自如描摹。

    作者呼吁“到人间去”，在各地流浪，和各色各样的人交往。《第一篇短篇小说》是他投宿切尔诺贝利镇一家客栈耳闻目睹一切而写成的，从一个女人的身世写起，作者的启示是必须让自己的内心世界自由驰骋，必须毫无保留、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

    在《一部中篇小说的由来》里，他坦诚交代中篇小说《卡拉―布加兹海湾》来自沿黑海海岸旅行搜集的素材，被称为“占星家”的用望远镜看火星的老头，为了爱情跳河自尽的少女，受过严重刺激的疯子地质学家……作者必须力求真实，相信理智的力量，热爱大地，相信人心解救世界的力量。

    《心灵的印痕》叙述短篇小说《电报》来自他寄居的一位享有盛名的版画家的乡间住宅和秋天的气氛，病弱和蔼的女主人以及她晚年经受的沉痛的精神悲剧。素材就是置身生活，融入生活，自然会在记忆和心灵留下标记和印痕，当作品需要它们时，就会栩栩如生地出现。

    《车站餐厅里的老人》记录他在里加海滨麦奥里车站的一则小故事，如果不写狗用各种方式请求主人原谅，不写老人的穿着、年轻人的举止以及从海上刮来的像白茫茫的障壁的风雪，小说就不会动人。细节只有在性格化的情形下，才能照亮作品。

    《钻石般的语言》以那年夏天在俄罗斯中部看到的疾雨和蘑菇雨、朝霞和晚霞为例，充分挖掘每个词语蕴含的无数生动的形象。语言就像珍珠，饱满硕大，有如魔幻的水晶球，折射出生活的无数侧面。

    《洞察世界的艺术》告诉我们一条无可争议的真理：所有与散文相邻的艺术领域的知识，能够大大丰富散文作家的内心世界，赋予散文特殊的感染力，有着诗歌的新鲜性和容量、绘画的光和色、建筑的和谐对称、雕塑线条的清晰分明、音乐的旋律和节奏。作者看了列维坦的画《在永恒的宁静之上》后，发现阴天拥有丰富的色彩，甚至爱上了阴天空气的清新、令人面颊发烧的寒冷、河上泛起的银灰色涟漪和乌云沉滞的移动，格外珍惜人间最普通的安乐——温暖的农舍、俄罗斯式火炉中的火焰、茶炊的吱吱声和甜蜜的睡梦。

    所有这些都在唤起我类似的体验。我以为写作是激发和迸发，有些东西无法摆脱、难以放下、不能释怀、情难自已，必须借助文字充分地表达出来。写作者必须完全地打开自己，释放自己，才能发现一点儿新鲜的、有趣味的、有意义的东西，才能看到一些旁人没有觉察的东西。写作是小径分岔的花园，有时一个人物、一个细节、一个意象、一种情绪乃至一个句子、一个标题都像丝头一样可能牵出无穷无尽的世界。我常常阅读一些艺术类书籍，希冀它们带来经验之外的灵感。我习惯静夜写作，思维像燃烧的烟火，有时发出炫目的光彩。

    三

    过往的一切都为我的文学写作教育铺垫。对情的敏感使我钟情散文、热爱诗歌，并在写作的长途中锲而不舍地追求美。从我开始带文学社起，《金蔷薇》有了深长的意味，仿佛“上帝的苦心安排”，使我的感受有了澄清的可能，有了实在的去处。

    它扩大了我的胸襟，当我热衷小情小爱、迷恋小巧小思时，明白一个人不能只拥有才气，还要葆有那些让人生充实并且富有意义的热情和痛苦，永远葆有美和爱的能力，做内心明亮、胸怀开阔的人。

    它廓清了我的认知，使我身陷语词的丛林、技巧的迷雾时，及时地跳出来，懂得表达的根本是逼近本质，追求清新干净的文字，保持纯洁质朴的质地，抵御华丽精致的诱惑。

    有了《金蔷薇》的“附身”，我给社员上课有了底气，能够上出一堂像样的文学写作课，敢于谈一点儿自己的想法，拿出自己的文章任由社员评说，鼓励社员大胆尝试新的方法，运用多种思路拓展思考。

    这些文学的训练使我开始探索考场作文的路径。列出学生作文的种种问题，通览各家的应对法宝，对照自己的写作过程，我慢慢地找出了一些方法，试图打通文学写作和考场作文的壁垒，我还写了几次下水作文，在和学生一样的情境困惑里摸索思路的走向和文字的运用。

    最重要的是，它使我始终保持对文学的热爱，像清泉荡涤我的身心，像蜜汁甜美我的生命。我们聊天，神秘文字，有情人生，天地宇宙，无所不至。我们采风，那些平淡的地方也能引发超凡脱俗的意味。我们和一篇拙劣的文章耗耐心，只为了让文字能够共振情感。我们花了一个多月坚持不懈，只为了完成从记叙到议论的文体转型。社团在高考和竞赛的夹缝中艰难生存，我们充分发挥“一个人就是一支骑兵”的精神，捍卫文学的圣光。今年，我收到了毕业社员凌正的喜讯，他获得了共青团中央举办的全国冬奥会征文一等奖，一篇五千多字的小说。想起他当年从散文到各种文体的痛苦转换，我由衷欣喜，他仍然赖在文字里，而我从未放弃文字。这是我们的呼应，只有时间才懂的秘密，将和时间一样绵延不绝。这些构成了我们的内心生活和人生信念，使我们面临变幻莫测的世界和沉滞衰朽的人生，仍然拥有前行的力量和自信的勇气。

    一本在图书馆惊鸿一瞥的书成了我永久的依恋，使我从最初沉迷深情不能自拔，到领受文学写作的启示，最终成了我和学生之间的神秘约定，引领我感知平凡生活的美感和诗意，证明平淡人生也可以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

    （作者系浙江省绍兴市第一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