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文化周末
2021年07月17日 星期六
台灯
董少校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眼睛有点儿近视,想买一盏台灯。母亲给我钱,让我到镇上去找姨夫帮着挑选,免得吃亏。

    姨夫在中学当会计,吃国家粮,对镇上很熟悉,在庄稼人眼里算是有能耐的人。镇医院东边有排门面房,第一家就是百货店,姨夫带我到店里去。

    老板娘身材微胖,正在理一捆电线,把松散的大圈缠为紧密的一团。看到姨夫进门,脸上堆满了笑,热情地寒暄,很快明白了客人的来意。手里的活似乎不能中途停下,她对姨夫说:“兄弟,你帮我撑着线,我快点儿缠完,给你拿台灯。”

    姨夫该是店里的老主顾,嘴里说着“我试试”,就伸出两条手臂,去撑大线圈。老板娘叮嘱:“你小心撑住,别掉在地上,掉下来可就乱套了。”我在旁边悄悄看着,感觉跟绕毛线有些像,一圈圈长线得慢慢理,就怕打结。

    哗——啪!线圈冷不防从姨夫手臂滑下来,掉到地上。老板娘脸色顿时变了,高着嗓门说:“这就是做买卖人的下贱!这就是做买卖人的下贱!”她连说两遍,声音颤抖着,像发怒,也像哭泣。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心跳不由得快起来。毕竟起因是我要买台灯,对糟糕的局面该负一分责任,就呆呆地站着,一声也不敢吭。

    “想不到还挺沉,滑下来了。”姨夫讪讪地陪着笑,弯下腰去整理线圈。不快归不快,倒也没伤和气,过会儿老板娘说话又软了下来。姨夫帮我选中一盏绿色塑料外壳的台灯,离开了百货店。

    线圈弄乱了,接下来要理顺,想必得花些工夫,假如不幸打成死结,店里可就卖不出去了。当然也可能绕好。正是读初中的懵懂年纪,我很纳闷:老板娘在镇上开店做买卖,不仅脱离了农村庄稼活,比那些开三轮车卖菜的流动商贩也强得多,当然是富贵人体面人,怎么能说是“下贱”呢?

    台灯很好用,我就着光亮看书、做题,度过了少年时代。

    “这就是做买卖人的下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耳边不时响起百货店老板娘的呐喊,感受到生活的复杂滋味,得到警醒和宽慰。

    那时,老板娘看似作为生意人抬举姨夫的体制内身份,更多可能是展现店家面对顾客、女性面对男性时的弱势地位吧,用愤激之辞传递不满,用自我轻贱表达抗争。很难说这是她做买卖的策略,却多少包含着生存的智慧。

    参加工作后,我常怕自己的倨傲和无心之失给别人带去伤害。旁人托的事情,能做则尽力做,做不到就索性推辞,让对方另想办法,别耽误了。学生找来调课,理由充分就赶紧签名。以前当记者,常遇到写了稿子却发不出的情况,那就事先把难处跟受访者讲明白,降低心理预期,而不要打“肯定可以发表”的包票。

    我也曾像老板娘一样被人辜负,心里觉得憋屈。业内名家几次推迟见面,好不容易定好采访时间,却临时爽约,且没有一丝歉意,让人气闷。上面点题约稿,费大力气采写出来,最后却没发表,难免心生怨念。但我不能像老板娘那样大喊,最多嘟囔一句“早知后来何必当初”,然后收拾心情投入新的工作。

    “这就是做买卖人的下贱!”在岁月的流逝中,老板娘的告白清晰如昨。那是弱者在受伤后的自我保护,也是对信任与尊重的热切呼唤。人在旅途,多有求人和帮人的时候,总归要放平心态,不怠不矜,多站在对方角度想一想。

    后来我离开家乡去读大学,台灯就收起来,放到写字台下的橱子里。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常想起那盏绿塑料壳的台灯,想起老板娘说过的话。

    (作者系上海音乐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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