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6月02日 星期三
故事与童年
——以中国故事育养中国童心
一苇
选自《中国故事》插图

   儿童几乎永远在渴望奇幻故事——为什么呢?这是人类成长之路上的一个谜。

    我记得童年时对民间童话的迷恋,那些故事以开天辟地般的力量唤醒了我,给予那个蒙昧天真的小孩最初的欢乐、最初的启蒙。

    开始时,祖父给我讲《罗隐的故事》。故事是这么说的,罗隐原本长了一身皇帝骨,命中注定是要做皇帝的。但他们家得罪了天神,玉皇大帝派雷公下凡拆卸他的皇帝骨。当夜电闪雷鸣,罗隐剧痛,生不如死,他的祖母顺手拿过一块马桶盖,吩咐他紧紧咬住。雷公怕脏,没有拆他的嘴巴骨。就这样,罗隐成了“乞丐身皇帝口”,金口一开,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真。有一回,罗隐腹中饥饿,来到一块水稻田,向农夫讨饭吃。农夫同意给他一碗面条,但要他下田插秧。等农夫端来热腾腾的面条,发现罗隐懒洋洋翘着二郎腿坐在田头,一棵秧苗都没有插。农夫生气了,面条也不给罗隐吃了,一反手倒进水田。罗隐又饿又恼,自知理亏,不敢骂农夫,只好咒那碗面条:“变牛蜞!变牛蜞!”(牛蜞即蚂蟥)。话音刚落,面条一条条在水田里活过来,变成了牛蜞。从此,水稻田里就有了牛蜞。

    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只有三岁,正在学说话。听着故事,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语言的神奇力量。后来,家中长辈多次描述我小时候听这节故事时的欢乐场景。他们说,我要求祖父一讲再讲,每每听到罗隐诅咒面条,面条变成牛蜞,我就欢欣无限,手舞足蹈,又唱又跳。

    故事有无尽的蕴藏

    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思考罗隐故事对童年乃至一生的影响。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说:“儿童经常忘记一些成年人看来似乎印象深刻的事件,反而对一些别人不注意的偶然事件或故事有着生动的记忆。”儿童的思维方式和心理结构与成年人迥然不同,孩子较难理解抽象的逻辑、概念化的道理,却能直接把握象征与隐喻,孩童确实拥有一种超能力,能与生动的童话对话。

    为什么故事特别适合于小孩子?因为儿童形象思维发达,童话语言正是儿童语言,是“原始人”的语言,是周作人所说的“小野蛮”的语言。

    这几年,我给很多人讲过罗隐的故事,不少成年人认为它荒诞不经,但是那些天真天然的小孩子,他们一致被故事吸引,感受到语言的神奇力量,并为接触到这种巨大力量而欢欣鼓舞。

    那么,罗隐的故事究竟在言说什么呢?难道像一些成年人所理解的那样,它是一个诅咒的故事?难道民间故事家是为了抹黑唐代诗人罗隐而编造出这个故事?不,我要说,完全不是这样。罗隐故事所携带的隐喻是多重的,在“乞丐身皇帝口”这个层面,它隐喻着古代中国某类知识分子怀才不遇的命运。这不难理解,“皇帝口”喻指真正有价值的禀赋,“乞丐身”正是命运不济的象征。而在更本质之处,这个故事言说的是人类语言的伟大力量。好比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罗隐的“金口成真”揭示了人类语言的另一个真相。用语言把一件事表述出来,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语言之前空无一物,但是,只要用语言把一个事件说出来,写出来,在某种意义上,这个事件就存在了。在人类的意识领域,语言是一种内心的真相。所有的神灵都产生于语言并在语言中继续存活,神秘迷人的故事、流传于世的历史也都产生于同样的语言机制。什么是语言?语言意味着一语成活。盘古、女娲是这样活过来的,孙悟空、哪吒是这样活过来的,贾宝玉、林黛玉是这样活过来的,就连诸葛亮、关云长、宋江、鲁智深也是这样活过来的。

    童年时代,我不仅迷恋罗隐开金口,还着迷于《封神榜》里神通广大的姜子牙,向往过《太阳山》里硕大的皇帝谷——那一袋被煮过的稻种撒落水田,只长出一株稻子,长得比树还高,结出来的稻谷比石榴果还要大……除此之外,我还曾惊奇于《狗耕田》里的神犬,神犬被坏人害死,坟头长出了一棵摇钱树……

    这些故事中的每一个,都经得起心理学与人类学最深邃的分析与研究。中国根源故事是老祖宗为中国孩子留下的珍贵遗产,是一库无价的宝藏。故事里神奇的情节与意象绝不是古人胡编乱造的,它们是中华民族宏伟想象力的结晶,是一代代中国心灵所铸造的艺术精品。

    故事与童年遥相呼应

    鲁迅先生在童年时代,也曾深切感受过中国故事的巨大魅力,他一再提及小时候对神奇故事的真挚渴慕。在《阿长与〈山海经〉》中,鲁迅先生写道,他曾长久渴求一本绘图的《山海经》。事情起源于一位叔祖:“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后来,长妈妈为鲁迅买来《山海经》,鲁迅先生深情地写道:“那是我至为深爱的宝书。”

    为什么《山海经》强烈地吸引着童年鲁迅?一个天性自然的孩子,内心世界与“原始人”相似,充盈着各种各样的意象和原型。周作人认为,就儿童而言,“在他想象力发展的时代确有这种空想作品的需要”,“儿童生活上有文学的需要”,这种需要从古至今存在,而满足这种需要的中国神话、中国童话也从古至今在创造,在流传。

    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长翅膀的羽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刑天……这些神奇的故事形象对处于故事敏感期的孩子来说,是心灵深处的真切需求,是不可替代的精神粮食。荣格认为,孩童生活在无意识中,理性思维需要经历漫长的成长时光,才从无意识的深海慢慢长成,并渐渐占据主宰地位。对孩子来说,神话、童话的神奇形象不是虚无之物,而是他们心灵结构中的真实存在。

    孩子拥有得天独厚的形象思维,他们能以纯洁童心与故事对话,并在这种对话中获得发展。真正有益的故事能够引领孩子成长,赐予孩童心灵以丰沛的感情、丰饶的想象力以及强劲的创造力。好故事在孩童的成长过程中确能起到奠基的作用。因而,甄选真正有价值的中国根源故事,送给新生一代的中国孩子,是一种必要。

    然而,正如著名童话《小王子》所说,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子,可惜的是,他们当中记得这一点的并不多。

    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写道,有一天,他带了一个问题去请教寿镜吾先生。

    “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寿镜吾先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师,学识广博,品格方正,然而他也不理解处于形象思维关键期的孩童对神奇故事的渴求。

    心理学家和哲学家有一个共识——何谓智慧?真正的智慧其实是臻于成熟的童心。一个拥有童心的成年人富有无穷创造力,是可以与天地通融的赤子。德国大文豪歌德童年时爱听神奇故事,成年后,他书写经典巨著《浮士德》,谁能说童年故事不是这部巨著原初的种子?木心先生认同这一点:“歌德……幼时爱听母亲讲神话——最初的家教,感慨啊!以前母亲、祖母、外婆、保姆、佣人讲故事给小孩听,是世界性的好传统……这种非功利的教育,渗透了孩子的心灵。如果这孩子天性高,这就是他日后伟大成就的最初种子。”

    假设孩童都能在故事敏感期接触到足够多足够有益的根源故事,其童心就有望获得充足成长,其心智就有望发育得更完整,而育养心灵完整的新一代孩童,正是教育者的职责所在。心灵发育完整的孩童,他们将成长为真正的赤子,能够承担责任并永葆初心。畅想一下,如果能为未来中国塑造一批这样的中国心灵,将创造何等美丽的新世界。

    以中国故事育养中国心灵

    神话与童话——神奇故事是童年的秘密,同时是成年人进入儿童心灵的绿色通道。

    我在小学与初中工作多年,曾经任教小学四年级、五年级的语文课并担任班主任。对于母语与外语的学习,我有一个理念:母语的重要性应当在外语之前。一个中国孩子,在语言能力最强的学习敏感期,学习外语之前,有必要先学好中国语文。对于神话与根源故事的普及,我也有一个理念:中国故事的重要性应当在外国故事之前。一个中国孩子,在形象思维最发达的故事敏感期,接触其他文明的神话与根源故事之前,有必要先接触中国神话与中国根源故事。

    国际儿童文学研究者韦苇教授认为:“国外儿童文学作品如潮水一般向我国的孩子涌来,孩子们的思维就被多侧向打开,这是非常好的一件事……然而,我们需保持一份清醒:中华民族的文化根系是埋扎在东亚这片土地上的,我们祖祖辈辈是黄河和长江的水与神州大地的土地滋养长大的。我们只有把双脚稳稳支撑在自己的土地上,一切从这里出发,才能向世界辐射我们的影响力……数典忘祖的人,注定是失根的人,很难拥有心灵深处的慰藉。”

    我曾在小学开设故事课,每周给孩子们讲述中国故事。有一回,开主题班会,主题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诚信”和“友善”。我搜集了一些名言警句,但觉得不够。如何让四年级的孩子理解诚信与友善,并落实践行于日常生活当中?如何把诚信与友善这两个理念转化为难忘的故事意象,让孩子们铭记?

    我想到了《范丹问佛》这个故事——故事里的范丹,不正是诚信与友善的践行者吗?于是我把那节主题班会课也变成故事课,给孩子们讲述了范丹的故事。

    范丹是个穷叫花子,一天夜里,白老鼠告诉他:“你命中注定八合米,不能让你积满升。”范丹下决心去西天见佛,问一问自己什么时候时来运转。一路上,他接受别人的帮助也乐于助人。蔡家庄的蔡员外有一个问题请范丹问佛:“我闺女十六岁了,为什么还不能开口说话?”黑风山的土地公公有一个问题请范丹问佛:“我当了500年土地公,什么时候才能升迁当城隍?”通天河的大鼋也有一个问题请范丹问佛:“我修炼了1500年,什么时候才能得道成仙?”范丹到了西天,见到佛,先为别人问问题,然后再问自己的问题。结果佛拒绝了他:“问人不问己,问三不问四。范丹,你回去吧。”范丹一路往回走,帮助通天河大鼋、黑风山土地、蔡家庄蔡员外解决了问题,而他自己的问题也在这个过程中迎刃而解。

    我并不曾在故事里提及“诚信”与“友善”这两个概念,孩子们听完故事,自发把这个主题概括了出来。我向学生提问:“你喜欢范丹吗?为什么?”

    孩子们第一时间发现范丹诚信且友善,一个孩子说:“我喜欢范丹,因为他待人友好,说话算数。”

    一个聪慧的女孩联想到《西游记》唐僧过通天河的故事:“我喜欢范丹,因为他比唐僧守信用,范丹记得帮大鼋问事,而唐僧只顾取经,把大鼋的事忘记啦!”

    另一个孩子告诉我:“我喜欢范丹,因为他能为人着想,故事里的其他人都第一时间关心自己。”

    这节主题班会课增强了我给孩子讲故事的信念,与其把大道理灌输给孩子,不如给孩子讲故事。故事的力量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在不知不觉之间就渗透了孩子的心灵。一般情况下,孩子们听完一个故事就能讲述一个故事,有些孩子听故事过耳不忘。故事有一种特殊的禀赋,它们能成为孩童内心深处的宝藏,对某些孩子来说,小时候听过的故事是一生一世的财富,长大后也不会忘记,甚至直到老年也一直记得。

    中国根源故事的人物形象是典型的,故事情节很经典,这是因为它们历经长久的流播,由一代代民间故事家的智慧浇铸而成。中国故事是中华民族集体潜意识的容器,蕴含着传统文化的基因。愿新生一代的中国孩子,可以自由浸润在迷人的故事时光里,生成新一代的中国心灵,成长为未来的主人翁。

    (作者系广东省东莞市低涌中学教师、《中国故事》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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