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题图:① 张莉近照。

② 张莉和学生们在一起。受访者供图
在短视频与AI(人工智能)不断冲击青少年读写习惯的今天,如何让年轻一代重拾文字的温度、找到真诚表达的意义,成为文学教育亟待回答的命题。为此,我们专访了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奖得主张莉,从她的新著《给少年的文学课》谈起,探讨如何以当代经典作品为媒介,引导青少年在阅读和写作中触摸生活的温度。
向大作家学习如何阅读和写作
读书周刊:您在《给少年的文学课》一书中选择了26位作家的37篇作品进行分析,其中大部分是当代作家,包括李娟、刘慈欣等近年来比较热门的作家。您选择这些作家作品有什么特别用意吗?
张莉:年轻人的阅读趣味其实在发生变化。我发现,5年前的学生喜欢的散文和最近不太一样,比如近几年大家都很喜欢李娟和汪曾祺。汪曾祺的语言松弛幽默,善于从生活中发现美;李娟热爱大自然,她在《我的阿勒泰》里写妈妈、写外婆、写和小动物相处,都是贴合孩子日常生活的。作为老师,我们要注意到年轻人阅读趣味的变化,并据此调整我们讲解的书目。
观察中小学生的阅读我想到,为什么不和孩子们一起读他们当下喜欢的东西呢?我们应该把阅读的主动权还给学生,从他们喜爱的作家作品中选择适合讲解的,激发他们对作家更深刻的认识和理解。
《给少年的文学课》严格意义上不是评论集,它是有关中小学生如何阅读的文学地图,我所挑选的大部分是当代作家,如莫言、余华、王安忆、苏童、毕飞宇等。他们的作品大多还没进入统编版教材,但他们确实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优秀作家,他们写的是我们活生生的生活,而且又是我的研究对象,所以我视自己为作家和青年读者中间的“连接”,我希望能帮助年轻朋友们更好地认识这些当代作家和作品,了解当代文学在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读书周刊:比起日常的阅读和写作积累,有些学生的目标仅仅是在考试中写出高分作文,并将“背好词好句”或“套作文模板”视为捷径。您对此有何看法?
张莉:考试作文只是写作的一种。更重要的是让学生知道,好的写作有很多种,好的表达有很多种。比如作家们写父亲就各有不同:迟子建在《好时光悄悄溜走》里写她和姐姐早上不起床,父亲就会问母亲“大小姐二小姐还没起来”,其实这是非常宠溺的称呼,接下来父亲满怀慈爱地叹道:“可真会享福!”你看,这是迟子建的父亲;朱自清在《背影》里写父亲爬过铁轨去给他买橘子,虽然现在的铁轨和那时完全不一样了,但是我们会记得那是朱自清的父亲。
我希望通过这本书使孩子们了解,写作的路径和方法有很多。很多写作的问题并不是学生的问题,而是我们能否提供更多的参照、更多的阅读范本,要通过阅读鲜活的好作品调动他们内心真正的情感,写出带有体温和心性的文章。我选择的这些作品都是真正表达作者心性的文章,写的是日常的生活、日常的亲人、日常的风景。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文学作品,让孩子们看到这些身边的美好,学会写下身边的美好。
在书中我提到了写作的要义:“眼里有、心里有,笔下才有。”如果爱妈妈,就要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衣服、平常最喜欢说的话是什么。要思考“妈妈是什么样的”,不能套一个“我的妈妈十全十美”的模板。要写一个独特的人、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妈妈,就要用心去体会。
读书周刊:在阅读名家名作时,我有时会觉得作家写得太好了,我怎么也无法企及,反而会丧失一些信心。您觉得青少年是否也会遇到这种情况?
张莉:当我们意识到作家写得特别好时,才会热爱他的作品,然后要想着慢慢超越他。要读他大量的作品,也可以读他早期没成名的作品,发现他的“破绽”。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认识到作家写得不行”,而是“他太了不起了”——他早期的作品是这样,那他后来怎么变化的?他经历了什么?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所以在这本书里,我们可以看到汪曾祺怎么写沈从文,叶兆言怎么写叶圣陶,萧红怎么写鲁迅;王安忆年轻时候写邻居,迟子建写她的童年和少年,苏童小时候盯着水缸幻想里面有一个仙女……我们看到的是大师们小时候或者日常生活中普通的一面,其实这也是一种激励。
在书中带领大家看了这么多作家作品,其实都是“走马观花”式的引导,哪怕孩子们只对其中的一位作家感兴趣也是好的。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在年轻时代点燃他们的爱和热情——爱生活,爱世界,爱大自然,爱家人。
在“视觉时代”种下阅读的种子
读书周刊:在如今的“读图时代”,比起书本,青少年更容易被短视频吸引。您如何看待这种情况?
张莉:我觉得“读图时代”或者“视觉时代”的到来其实是大势所趋,所以在今天这个时代,如何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显得格外重要。人人都喜欢读图,但是人是有创造性和能动性的。我经常对年轻人说,不能永远跟着别人的图像,总有一天你们要创造一个文学世界,这个文学世界可以激发别人的头脑风暴,进而创造出一个图像世界。
阅读是有挑战性的,它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如果你要做一个有创造性的人,就一定要从阅读和写作的挑战中获得快乐。这是一种隐秘的快乐,需要通过自己的热情慢慢去寻找。
我并不反对学生看视频,视频能给我们很多重要信息。但我也希望能在年轻人心中种下一颗阅读的种子,这颗种子是充满美感和愉悦的,它得到合适的时机就会发芽。也许一个孩子参加完高考,看了大量的图像作品,突然有一天想起汪曾祺,觉得还挺有意思,再重新去读他的作品,从中获得创造的乐趣,甚至像汪曾祺一样去写作,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是一个纸质阅读的爱好者。在纸上,我可以反复阅读,可以画线,可以折页,可以拥有作为读者的自主权,而电子媒体做不到这一点。视频会控制我们的时间,但是阅读不会,阅读可以使我获得心灵的解放和自由。
作为教育工作者,我们应该为更多的年轻人提供自由的选择权,提供更广阔的空间,但不要对年轻人说“你不应该这么做”,而是说“看,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你”。我是非常相信我们的年轻人的。
读书周刊:有一种观点认为,语言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思维。您觉得阅读文学作品、接触文学语言,会对青少年产生怎样的影响?
张莉:语言会影响人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甚至世界观。所以把优美典雅的文学语言传递给青少年非常重要——说话文雅,其实也反映了一个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阅读文学作品其实是要培养学生们语言的美感,希望青少年从陈词滥调或粗糙的网络用语中解脱出来。
文学教育实际上就是人的素养教育。我之所以强调阅读,因为我自己也是从阅读中获取给养的。即使没有人引领,你也可以在文学阅读中找到方向,要知道,这些经典是前人为我们指明的道路。沉浸式的深阅读会让人自信,会让人对世界有更深刻的理解。阅读并不是过时的行为,它和我们当下的生活紧密互动、息息相关,特别是阅读当代作家的作品。当我们的年轻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才会真正爱上阅读。
人工智能写不出人的体温和心性
读书周刊:最近DeepSeek(深度求索)“爆火”,它生成的文章已经非常流畅,甚至能超过相当一部分的写作者。在这种情况下,普通人的写作还有必要性吗?
张莉:普通人写作,是为了确认自我,留下自己的感情和感受,这是AI替代不了的。AI可以生成光滑平整的机器文,但它没有“人味儿”,不是真实情感的表达。
AI的到来会让我们反思:今天我们为什么要进行文学阅读?为什么要强调眼里有、心里有,笔下才有?AI眼里没有、心里没有,但笔下有,只是,这个“有”混杂的是无数前人的感受,是机械的复制品。
即使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复制品很美,但我们依然要知道原创的意义,比如凡·高或者莫奈的画。正所谓“修辞立其诚”,写作是我们确认自我的表达方式。如果让AI写“我的妈妈”,它完全可能比学生写得“好”,但那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妈妈,不是“我的妈妈”。AI可以提供一个完美无缺的妈妈,甚或有许多缺陷的妈妈,但只有你自己笔下的才是真实的妈妈。你和她之间所有的情感联结,在你的成长过程中,甚至在你晚年时,它依然是有血肉的,是属于人的气息和人的情感。
相信DeepSeek比人写得好的人,可能写作观就有问题,只是认为文学就是码字。但文学不是码字,真正的文学作品是创造一个世界,就像卡夫卡那样、像托尔斯泰那样、像鲁迅那样。鲁迅创作了祥林嫂、孔乙己,在鲁迅以前没有祥林嫂,没有孔乙己,但经由他的创造,现在成了经典文学形象,包括老舍写的骆驼祥子等,也是如此。大作家就是创造了文学世界的人。这种创造性是DeepSeek永远没有的,它可能创造出很多个像祥子一样的祥子,但那个祥子不是原创。
读书周刊:所以您认为,未来的作家想要在AI之外保持竞争力,核心在于创造性和真情实感?
张莉:对,真正的作家要有创造性和真情。
我想,未来AI肯定会改变一些文学审美,那些陈词滥调、官话套话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是AI写的。AI会让我们对“什么是好作品”的理解越来越清晰。将来程式化的写作肯定会被替代,好作家会越来越稀缺;类型化写作也有被取代的风险。但是,真正有创造力的人会更受尊重,因为作品要想吸引人就得有创造性。
今天,我们在AI时代讨论文学,看起来很传统、很老套,但实际上它是新的。这一点在未来我们会看得更清楚:在AI盛行的时代,带着人的体温和心性的好文章何其宝贵、何其重要。
记者手记
走进文学院的时候,我多少有些忐忑。
那年,我怀着每个文艺青年都曾做过的“白衣卿相”的梦想,以考生的身份走进北师大的校园,却早早折戟沉沙于教七楼的初试,甚至未有机会踏入文学院那栋楼的大门。
转瞬七载。时光像刨子,磨尽了我的少年气;又像凿子,戳破了我的文学梦。好在我有机会从事采编工作,朝夕与书本相伴,日夜与文字为伍。
平静的生活下总是暗流涌动。AI掀起了时代的浪潮,厚积薄发的DeepSeek成了潮头——弄潮儿正乘风破浪,像《逍遥游》里的鲲鹏;“蜩与学鸠”却生怕被余浪打湿了翅膀。
谈起DeepSeek的时候,张老师跟我开玩笑说“编辑们要被考验了”。我也笑着摇了摇头,“它不会考证,总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但我确曾为此焦虑过。AI仅仅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就仿佛从一名在作文选中七拼八凑的中学生蜕变为一颗转益多师的文坛新星。尽管它喜欢堆砌辞藻和胡编乱造的缺点也很快暴露在人们面前,但我们有理由相信,未来的AI依旧会以一种超乎我们想象的速度不断进化。
——那么,人类为什么还要进行文字创作?
这正是我采访张老师的核心问题之一。
张老师的回答很简单:为了确认自我。这是一个似乎理所当然,却又出乎意料的理由。可能我早已习惯于把写稿当作工作乃至日常的一部分,并没有思考过“我想写什么”和“为什么要写”的问题。
我多久没有“为了确认自我”而写作了呢?
我想,青少年朋友们或许也是如此。不可能人人都喜爱写作,许多学生仅仅将写作当作语文考试的一部分;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表达欲,都有喜怒哀乐,都有难忘的事情,都有只属于自己的“独家记忆”。比起所谓的好词好句或高分模板,这些才是最珍贵的。
写作不是目的,而是一种表达自我的方式。正如张老师在《给少年的文学课》一书封面上写下的美好愿望——
每一位少年
都能写出带有自己
体温和心性的好文章
我相信,这也是每一位热爱文学,更热爱教书育人事业之人的共同愿望。或许我们未曾拥有五色彩笔,却完全可以做一名信使,把它送到“欲书花叶寄朝云”的孩子们手上。